她不語。其實他已經不需要她的回答了。鄭阿龍像一根線,已經牢牢地織在了他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上。他無法剝離這根線,除非他想毀掉一整匹布。這一刻,就在燦爛的秋陽裏,他電閃雷鳴般地明白了:鄭阿龍買走的,不僅是他的大自由——何去何從,和哪個女人結婚生子的自由,而且是他的小自由——那種因一件小事而產生的隨意快樂。
他扔了煙蒂,起身就走。
他聽見她高跟鞋篤篤的聲響——她追過來了。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情緒化?”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鄭阿龍在這件事上沒錯。你不是也想,把這事做得天衣無縫,你好盡快,恢複你的自由?”
她的臉漲紅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把那層鐵一樣平和的麵皮撕裂了,露出底下斑駁的忿怒。“你不是這裏頭,唯一一個,失去了自由的人。”她說。
“如果,你和你的那個鄭阿龍,想得到我的合作,你最好,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和我商量一下。”他冷冷地說,“比如今天,你打扮的這個模樣。”
“我,怎麼啦?”她疑惑地問。
“你是想讓我所有的同事都認為,我娶的,是一個看上去更像是我女兒的人?”
這一次,是她怔住了。
13
時局的堅冰開始大片瓦解,五花八門的小道消息陸陸續續地通過何躍進母親的信,從北京抵達潘橋。雖然媒體上每天都有冤假錯案平反昭雪的新聞,但是端端父母的案子,仍舊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他們的卷宗,似乎被鎖進了一個保險櫃,而鑰匙卻被丟棄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生鏽並積攢著塵土。
有一天,躍進和端端同時接到了來自北京的信——他的信來自母親,而她的信,卻來自她父母的單位。那陣子,他母親的來信非常頻繁,每一封信裏,都有一些讓人心顫的新聞。而端端,卻是極少接到任何外界來信的。
“平反,一定是平反的消息了。”躍進激動地說。
端端沒有說話,但是端端拆信的手在微微地顫抖。這個冬天端端胖了一些,夏天的驕陽在她臉頰上留下的印記已經退去,她的膚色變白了,是一種病態的白,像是吐絲結繭的蠶那樣的近乎透明的白。躍進隱隱感覺不安——這是一種接受了現實的所有安排之後的慵懶和安然。十九歲的端端已經有了六十歲的滄桑。
端端終於拆開了信。信很短,她兩下就看完了。放下信,她癱坐在地板上,仿佛身上的骨頭空了癟了,再也撐不起一身的重量。
端端的父親死了。
端端的父親,就是在那個萬物似乎都在喧囂地複蘇的時候,喪失了最後的耐心的。他熬過了黑夜,卻沒有熬過白天。等待天亮的信念,是一根細細卻堅實的繩索,這些年裏拽著他,苦苦地熬著一個又一個孤獨的暗夜。然而天終於亮了,他卻發覺他等了那麼久的黎明,竟是別人的黎明,原來與他並無關聯。而他,再也沒有另外一個等待天亮的理由了。他的希望之索斷了。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他用撕成了條的床單,把自己吊死在監獄的鐵窗上。
端端接到她父親的死訊,卻沒有哭。端端的眼睛,如同兩塊幹涸的河灘,最先的時候,還能看見嶙嶙峋峋的枯石。如今,枯石被風沙蓋滿,隻是一片沒有內容的荒涼。
他蹲在她對麵,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句安慰她的話來。可是沒有,一句也沒有。那天他才真正意識到了語言的蒼白貧乏。他一生積攢的話語裏,竟然沒有一個字,能穿透那樣的堅石那樣的絕望,連個邊都沒擦上。
那天,他哭了。後來還是她伸出手來擦拭他的眼淚。
那天他陪端端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才想起來拆他母親的來信。母親的這封信裏帶來了一條異乎尋常的信息——中斷了多年的高考,馬上就要恢複了。
“端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終於可以,一起離開這個地方了。”他的神經突然興奮起來,斑駁的淚痕在顴骨上結成一個光斑。“上帝關了一扇門,總會給你開一扇窗。”
他想在端端的眼睛裏再找到一隻螢火蟲,一絲光亮。可是沒有。端端的眼裏隻有深不見底的幽暗。
“算了,你知道,我的成績……”端端輕聲說。
“所有的考生,都沒有準備,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我們至少完成了高中課程,而且,你的數學成績,還是不錯的!”
他熱切地拉著她的手,那一刻他的眼神炯炯,飛到他視線上的灰塵,都染上了色彩和光亮。
“你,是有準備的,你,一直在看書。你,一定要去考。”她把她的手,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
“端端,你不走,我是絕不會走的。你知道的。”他把母親的信疊好了,揣起來,失望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