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何處藏詩(6)(3 / 3)

“公家的事,你一個婆姨家,懂個屁!”許發旺狠狠地瞪了他婆娘一眼。他本想一眼把婆娘瞪啞了的,沒想到婆娘竟然還有話。

“這裏不是大隊部,別跟我講公家私家的。”婆娘扔了扁竹,咚咚地進了屋。

許發旺終於把腳搓幹淨了,套進鞋裏,扶著腰站起來,踢踏踢踏地往屋裏走去。許發旺坐著的時候,腰身筆直。走路的時候,也是腰身筆直。隻是從坐的姿勢換到站的姿勢時,他的腰泄了密,讓人知道,他不再是個青壯小夥子了。

“這事,還有商量嗎?”

端端突然問道。端端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端端說這話的時候,也沒有看許發旺。端端隻是仰著臉,盯著院牆外邊那棵高大的白楊樹。前一季的老葉子早落光了,下一季的新葉子還深藏在枝條裏,等待著春天的千呼萬喚。禿枝上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鳥窩,有兩隻野雀子在唧唧啾啾地鑽進鑽出。端端的眼光定定的,仿佛那句話是扔給鳥窩扔給雀子的。

“這話你是問我嗎?我還想問你呢。”

就在走進房門的那一刻,許發旺轉過身來,看了端端一眼。那一眼像鈍刀,剜得人身上毛毛糙糙的都是疤。

“不跟他廢話,咱們找公社說理去。”躍進忿忿地拉著端端就走。

“趕緊去,趁著李書記還沒去縣城開會。”許發旺從窗口探出頭來,呼嚕呼嚕地抽了一口新裝的煙,依舊一臉是笑。

躍進停住了腳步。端端也停住了。因為躍進和端端同時想起來,李書記是許發旺的表哥。

“再,再想想辦法吧。”端端疲憊地說。

14

何躍進那夜失眠了。

何躍進平常天塌下來也照樣睡,可是那個夜晚天並沒有塌下來,天隻是低低地懸在他的頭頂,他卻突然睡不著了。

這是一個青壯後生的第一次失眠經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還會多次遭遇失眠。那時他和失眠會如老夫老妻一樣,在長年累月的磨合中產生一種相安無事的相處方式。可是那夜,他和失眠像是兩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猝然窄路相逢,被綁在了同一張床上,彼此揣摩提防,不知如何應對。他在床上貼餅子似的輾轉了一夜,眼睜睜地看著房東家的糊窗紙從深黑變成淺灰,從淺灰變成蛋青,又從蛋青變成金黃。起床穿鞋子的時候,他發覺他一身的骨頭都疼。

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其實,他從來就沒有真的想在潘橋待下去。在這裏地老天荒的話,不過是天黑得沒有一條縫的時候,他說給自己,也給端端壯膽的。沒有這樣的大話,他和她都熬不過去那樣沒有指望的日子。如今天開了一條縫,雖然細得如同一根絲線,卻叫他隱約看見了外邊的景致,叫他猛然有了念想。念想是一根針,瞬間就把膽氣紮癟了,他再也不敢狂妄。他現在就是想逃,他一天也不想在潘橋呆下去了。

他早飯也不吃,就出門去煤礦子弟學校找那個已經拿到了高考介紹信的同學,商量對策。他沒有帶端端去,是因為他知道端端已經經不起任何刺激了。

他走出村子不遠,就聽見身後響起一陣嘩啦嘩啦的腳步聲——有人在跑路。回頭一看,是許發旺的女兒立群。

立群跑得一頭一臉是汗,遠遠的,就朝他揚著手裏的一張紙:“端端姐讓我給你的。”

那是一張仔細地疊成了一個方塊的紙。他打開來,原來是一張寫著他和端端名字的,蓋著猩紅印章的準考介紹信。

他怔住了。

“你爸怎麼,早一個主張,晚一個主張?”他問立群。

立群用牙齒咬著指甲,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端端姐呢?”

“生病了。”

“什麼病?昨天還好好的。”他的聲音開始露出焦急的毛尖。

“好像是,肚子疼。”立群猶豫地說。

他拉了立群就要往回走,卻被立群攔住了。

“端端姐說,她睡一覺就好了,讓你先去報名。”

他就去縣裏的招生辦給他和端端報上了名,又去縣城的新華書店買了幾本參考書,天就晚了。他連飯也來不及吃,隻在街頭的小攤上買了一個燒餅,就急急地往回趕。回到村裏,家也沒進,就直接去了許發旺家找端端。

許發旺家關著門。他敲了幾下,沒人答應。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裏邊雞犬無聲。他又重重地擂了幾下門,才有人窸窸窣窣地出來——是許發旺的婆娘。

許發旺的婆娘披頭散發,顴骨上有一塊淤青。月光照在臉上,一半黑一半白,樣子像個社戲裏的女鬼。何躍進嚇了一跳,問嬸子你怎麼啦?她笑笑,說沒什麼,幹仗唄。哪家婆娘沒和男人幹過仗?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問端端好些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