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何處藏詩(6)(2 / 3)

端端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端端其實還有話,但是端端把那後半截話吞咽了回去。端端沒說出來的那句話隻有兩個字,卻很重,能把地砸出一個坑。

“政審。”

她沒說出那兩個字,是不想讓他失望。那兩個字是無法翻越的山——至少在那個階段。她對自己早已沒有指望,可是她知道她是他的希望,她不能斷了他的希望。

於是,她同意和他一起,馬上去找許發旺開介紹信——那天離高考報名截止日期隻有兩個多星期了。

許發旺很罕見地沒在隊部辦公室跟人下棋扯嘴皮子,而是坐在自家院子裏抽水煙。他的兒子毛蛋折了一條樹枝騎在胯下,沿著院牆一圈一圈地跑,跑得一院子雞飛狗跳。他的女兒立群正趴在院子中間的那塊洗衣板上做作業,冷不丁吃著了一片她弟弟揚過來的雞毛,就大叫:“爸,你也不管管!”

許發旺也吃著了一片雞毛。他呸的一聲吐了舌尖上的泥沙,朝著兒子望過去。那天的日頭好得叫人生出一身瘙癢,毛蛋在陽光裏成了一個燦燦的金人,許發旺的眼睛裏浮起一團潮濕模糊的慈祥。

“他是男孩,都跟你一樣文靜,將來有人欺負你爸,誰來給你爸把橫?”

許發旺呼嚕地抽了一口煙,和顏悅色地對立群說。

許發旺的婆娘正在院子裏曬被子,一手拽著被角,一手捏著一條扁竹,打得棉被啪啪作響,日頭裏揚起一片閃爍的飛塵。她順手用扁竹在毛蛋的屁股上敲了一記,又從兜裏掏出一個紅雞蛋,丟給毛蛋——那是隔壁那家人孩子滿月送過來的禮。毛蛋扔了樹枝,坐在石凳上剝雞蛋吃,院子裏才漸漸安生了下來。

“端端姐,你快過來,給我講講這道應用題。我做了半天也做不出來。”

立群見了端端,歡喜地迎了過去。立群和端端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年多,立群什麼事都愛跟端端學。

“今天你端端姐可沒工夫給你講作業,你端端姐今天有緊要的事要找你爸呢。”

許發旺從兜裏掏出一條皺成一團硬嘎巴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起水煙槍。

端端吃了一驚,問你怎麼知道的?許發旺嗬嗬一笑,說:“你們消息不靈通,叫人家搶先了。昨天和今天,已經有六個人從我這兒打了介紹信,都是參加高考的。”

躍進也吃了一驚:他母親那裏的小道消息,原來早已經是別人家裏的正版新聞了。

“那也沒什麼,反正沒有名額限製,先來後到都一樣。”他很快鎮靜了下來。

“沒有名額限製,也得講個分批分期吧?你們不能說走就一下子都走了。大學需要你們,農村就不需要你們了?”

許發旺的水煙槍清理完了,再點起火,就有了新勁道,聲氣響了很多。

“需要?你別在這裏給我唱山歌了。我們在這裏這麼久了,隊裏派我們幹過什麼正經活?”躍進冷冷地說。

“哦?那是隊裏對你們的體恤,你倒有意見。那好辦,等開了春,好好派你幹點活,你興許就知道,隊裏有多需要你們了。”

許發旺的腳趾頭在老棉鞋裏捂得發癢,就把一隻腳從鞋襪裏扒出來,擱在另一隻膝蓋上,慢慢地搓起了腳泥。一股酸臭在空氣裏彌漫開來,端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中央說的,要全力支持知青參加高考,沒說要分批分期。”躍進說完了,心裏有點虛——這是一句壯膽的話,母親的信裏並沒有提到中央精神。

許發旺哈哈地笑了:“中央是沒有說要分批分期,可中央也沒有說要一次放行啊。具體執行權在地方。我這塊地方,現在就是需要你們。他們先走一步,你們再等一年,明年再考,不一樣也是考嗎?這又不是憋屎憋尿等不及的事。”

“明年?”躍進聽見胸腔裏有一陣咕嚕的聲響,一個氣泡,一路呼喊著升到他的腦袋裏,在腦門上鼓出一個青紫色的包。

這時端端的肘子碰了他一下。就這輕輕的一碰,他一下子給碰醒了。從前他可以在許發旺跟前驢馬一樣愛怎麼撒野就怎麼撒野,那是因為從前他對他一無所求。可是現在不一樣。現在他和端端的下半輩子,就係在許發旺兜裏的那枚紅印章上。那枚紅印章像一把鐵錘,一下子把他的氣泡給砸癟了。再開口的時候,他覺得他已經矮了一大截。

“許支書,一年的形勢跟一年不一樣,誰知道明年是什麼政策?請你,放我們走吧,就是一句話的事。”

許發旺依舊慢條斯理地搓著腳泥。沉默如山,壓得躍進的背越來越矮,矮得幾乎要陷進泥裏塵裏。

“請我?怪客氣的。還沒見你這麼客氣過呢。”許發旺終於說。

“立群他爸,這些孩子,怪可憐的……”許發旺的婆娘忍不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