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那麼緊張,臉拉得那麼緊,讓別人看見,要起疑心的。”她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肘子,他鬆了鬆臉上的肌肉,作出一個近似於微笑的表情。有時他覺得這個比他小了十幾歲的女人,骨子裏血裏有一種比他老成了許多的周全。
“我們,在哪裏吃?飯要涼了。”她問。
最好的地方當然是教職員工的午餐休息室,可是他不想去那裏。他不想跟好奇的同事一一解釋他新近改變的婚姻狀況。在工作申請表上的婚姻狀況一欄裏,他填的是單身——那是一個不小心犯下的錯誤。
他領著梅齡往學校的操場走去,兩人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一張空凳子。
太陽很好。已是正午了,隔夜的露水依舊還沒幹,在陽光底下閃著晶瑩的亮光。但是皮膚知道,這是秋天的陽光了,舔在身上,不再是啄人肉的那種疼,而隻是一種溫吞水般的舒暖。樹木已經變色了,從最深的紅到最淺的黃,在風裏爆炸著一團團最後的輝煌。天空中飛過一群知道了季節的野雁,羽翼中帶著幾乎肅穆的井然。遠處有一群孩子在喧鬧地踢著足球,他知道是南美來的國際學生。隻有這群孩子,能以這樣的激情,把他們對這項運動的瘋狂,傳染給這片陌生的國土。
“這份是你的。我給你要了特辣的泰國春卷和米粉。”
梅齡遞給他一個盒飯。他左顧右盼地接過來,額上滲出細細的汗。
“你是不是,怕你的同事朋友見到我,你就,不能找女朋友了?”她突然問。
他被她的這個想法逗笑了:“女朋友?這個時候?你是想讓我蹲監獄嗎?你是不是特想長期送牢飯?”
“其實,如果,你有信得過的人,也是可以告訴她真相的,隻要她肯等。”
等?一年?還是兩年?那隻是等待移民紙的時間。那裏邊還不包括申請離婚,等待離婚判決正式生效的時間。
但是他沒說話,他隻是默默地吃著盒裏的飯。
“要是,哪天,你要帶誰來家裏,你事先告訴我一聲,我可以,到外邊去的……”她嚅嚅地說。
他覺得,心裏有一股東西,在隱隱地向上蠕爬,爬到他喉嚨口的時候,就爬不動了,凝成了一個小小的團——那是感動。
“你的英文課,上得怎麼樣?”他問。
“老師說我,就是敢講。我想,她的意思,就是說我臉皮厚,不怕犯錯誤。”
他看著她,感覺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那個他從機場領回來的人了。這個女人身上有了些變化,像是雞從蛋殼裏掙脫出來,一腳踩到新世界的那一刻裏產生的那種變化:新鮮,好奇,不知害怕。
他忍不住微笑:“其實,你英文說得,還挺通順的。”
“我讀大學的時候,是學過英文的,有基礎。隻是,時間太短。”她歎了一口氣。他知道,她時不時的,還會為她半途夭折的大學生涯惋惜感歎。
“你到了這裏,還是有很多機會的。等拿了移民紙,你是可以,接著上學的,如果……他同意。”
他頓住了,因為他覺出了重量。風有了重量,陽光有了重量,午餐也有了重量。他放下餐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擦了擦沾了油的手指。
“這上麵,有字。”她提醒他。他醒悟過來這是他早上坐在地鐵裏的時候,隨意寫下的一首詩:
那時候,
陽光每天都不一樣
你期待著
牆上量身高的那條線
天天向上
你伸著脖頸
多麼想加入
大人們無邊無際的交談
現在,
你高了,太陽變得矮小
談話成為累贅
你寧願,
蜷在一個人的繭殼裏
默默地,替過去殮葬
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在塑料袋裏:“沒用了,廢紙一張。”
她把那張紙拿出來,另外放在一邊:“我外婆說,古人把廢紙簍叫作惜字簍——那才是對學問的敬重。我們小時候,寫過字的紙,是不能隨便丟的。”
他歎了一口氣:“幸好,你外婆沒活到今天,看見所有的惜字簍,都派了別的用場。”
飯終於吃完了,他點了一根煙,慢慢地抽著,把一口一口的煙霧,吐成一個一個圓圈,然後仰臉看著那些圓圈,在空中變得稀薄,漸漸丟失形狀。他很少在學校裏抽煙,可是今天不知為什麼,他忍不下心裏牽牽的那一點念想。
“你怎麼,把頭發剪了?”在兩個圓圈的間隙裏,他問她。
“我想給你們同事,留下一個好印象。”
他怔住。
“你是說,你一早就計劃好了的?”
“我,就是想,讓你同事也知道……萬一,移民局,來調查……”她突然口吃起來。
“這也是,鄭阿龍,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