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他在世上混得太久了,一路行走,一路攢灰,攢了太多的苦情故事。灰太厚了,他隻是不想再去集結那樣的重量。
“你對你的學生,也這樣沒有耐心嗎?”女人起身,給她自己也添了一碗湯。
“我第一次遇上他,是在醫院裏,他給他媽媽辦住院手續,我給我媽媽辦出院手續。兩個人都是中風,可是他媽媽住的是單人特護病房,我媽媽住的是急診室的走廊。那時候,我在杭州上大學,我請假趕回來,把家裏的積蓄全部用上了,也不夠交付我媽的醫療費用。醫院不肯通融,死活要趕我們走。他聽說了,就替我交了一萬塊錢的押金,我媽才在醫院裏,繼續住了下來。”
“又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他哼了一聲。
“其實,他壓根沒有留下他的名字。兩年以後,我才知道是他幫的忙,那時候,我已經是他物流公司的雇員了。我媽中風以後,情況不好,我休學回家,找了好幾個月的工作,後來才陰差陽錯的在他的公司裏,找到了一個財會部的位置。我媽癱瘓在床上,我家住在二樓,我媽每天隻能坐在床上,打開窗戶,呆看著窗外的菜市場,等待著我下班回家。鄭阿龍聽說了,就派了公司的員工,輪流背我媽下樓,坐輪椅到外邊曬曬太陽。後來我家的舊房拆遷,我連一居室的新房也買不起,是他,幫我們支付了差價,我媽,終於在閉眼之前,住進了新家。”
“於是,你就給出了你的自由,還有……”他非常艱難地咽下了“身體”兩個字。
“沒事,你就說出賣好了。我知道這就是你心裏想的。”女人說。“我不知道你欠過人的債嗎?就是你能有下輩子,也不可能還清的,那種債?”
“你可以有一千種方式來幫他,比方說……嫁給他,為什麼,你需要用這種方式?”
“何先生,也許,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梅齡站起來,收拾起一疊髒碗,進了廚房。
“別忘了,你也收了他的錢。而且,他沒有逼迫你。”
她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冷冷地說。
12
何躍進下課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見教務秘書從辦公室窗口探出身來,表情神秘地對他招手。
“吉米,你太太來了,等了你一會兒了。”
吉米是他在學校裏用的洋名字。
“我太太?”他吃驚地擰起了雙眉。
秘書忍不住笑:“吉米你好像壓根不知道你有太太似的。不過也是,我們做了幾個月的同事,還真不知道,你結婚了。”
他一下子醒悟過來,哦了一聲,說:“我剛結婚,沒多久。”
走到辦公室門口,他一眼看見屋裏站著一個女人,背朝著他,仰臉在看著牆上的畫。女人剪著一頭極短的頭發,身穿一件緊身黑色襯衫,黑短裙,黑色高跟鞋。一身的黑,顯得該瘦的地方,瘦到了極致,該肥的地方,肥得讓人走神。女人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說:“吉米,EmilyCarr的畫,真好。”
何躍進一時愣住。幾個在辦公室裏改卷子的老師開始起哄:“吉米好像認不得自己的太太了。”秘書說:“這叫蜜月期綜合征。”眾人大笑。
他隻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燙,忍不住暗自惱怒一張五十多歲的糙皮老臉,竟然還會那麼容易地變色。吸了一口氣,略略地鎮靜了下來,才問梅齡:“你怎麼來了?”
“我就想過來,跟你吃一頓午飯。”她說。
他這才注意到辦公室的茶幾上,放著一個印著泰國快餐商標的塑料袋。
何躍進拉著梅齡走出了辦公室,隱隱聽見秘書在身後說:“……好好講一講EmilyCarr的畫哦……”同事的笑聲如芒刺紮在他的脖頸上,拔了這根,還有那根,一根一根的,總也拔不幹淨。
一走到走廊上,他就換了中文,問梅齡:“你怎麼,突然來了?”
梅齡也換了中文:“這話你問過我兩次了。我們班老師家裏出了急事,下午的課取消了,我看你今天沒帶午飯,就臨時想過來看看你。”
他新近給她報名參加了一個天主教會辦的英文會話班,一周三次,今天是上課的時間。
走廊裏有幾個學生經過,大聲跟他打著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