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何處藏詩(4)(2 / 3)

大部分時間,許發旺都叫端端念報紙,他說女娃娃聲音脆朗,聽得清爽。報上說的那些事,跟潘橋人也實在沒有多少幹係,什麼亞非拉美革命形勢風起雲湧啊,美軍在越南戰場節節敗退啊,西哈努克親王會見某國使節啊。那都是潘橋人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可是他們還是愛坐在那裏呆呆地聽——那是因為端端。端端讀報慵慵懶懶的,舌頭卷得厚厚的,帶著微微一絲鼻音。聽慣了廣播裏慷慨激昂的金屬聲音,潘橋的人隻覺得端端的普通話別有風味,叫他們聽得著迷。

在既不農忙也不織網讀報的日子裏,躍進和端端幾乎每天都會到湖邊去坐一坐。那時候的湖灘荒涼得幾乎就是他們兩人的天下。有太陽的日子裏,湖麵開闊深遠,天是白的,漁舟是白的,荷葉荷花也是白的——卻都是不同層次的白。微風起來,萬仞碎銀,水天渾然一體。隻有水鳥的嘎嘎聲,才把鋪天蓋地的靜謐,撕出些細碎的裂縫。在這樣的地老天荒裏,躍進幾乎忘記了北京。就在這裏吧,一生一世也無妨。外邊的天,無論塌陷成多少爿,隻要端端在,這汪湖還在,他的心就安然。

端端很沉默,即使是脫離了集體的眼目,單獨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自從端端的父母進了秦城,端端就很少說話,搖頭和點頭幾乎成了她唯一的交流方式。有一天,就在湖邊,他小心翼翼地問起了她有沒有父母的消息?她仿佛吃了一驚,嘴唇顫了幾顫,半晌,才說:“我,沒有,父母。”

他的心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有一粒血珠黑蟲子似的從被蜇的地方爬出來,越爬越大,漸漸彌漫了整個胸腔。他感覺窒息。

“端端,你要相信,他們。”他終於,在那團淤血中,擠出了一句話。

“我相不相信,有什麼用?”

“誰不信,你也得信。”

端端不說話,隻是抬了頭看天,定定的,仿佛要把天看出一些破綻。

他知道端端心裏有一個巨大的窟窿,他無論往裏邊添多少把柴火,他也照不亮這麼大的一片黑暗。

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給端端念詩。

從北京過來時,他偷偷地在行囊裏塞了一本外國名詩選集——那是他父親當年的藏書。過集體生活的時候,他隻能把它藏在床褥底下,晚上翻出來打著手電筒在被窩裏偷偷地看。現在那個集體散了,他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高聲朗讀那些他其實早就熟記在心的詩篇。書在床褥底下沾染了太多的濕氣,邊角已經翻卷起來,內頁在反複的撫摸中磨出了厚厚的毛邊。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他每次翻開那些詩頁,感覺都像是初次相逢: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需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端端,你聽聽,普希金的這首詩,像不像是為你寫的?”他忍不住對端端說。

在我最近的歌裏,

要是還脫離不了

那往日的淒涼音調,

請你不要心焦!

稍待,我這悲歌哀音

就要成為人間絕響,

從我康複的心中

要湧出新春的歌唱。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

你要忍受命運的安排,

嚴冬劫掠去的一切,

新春會給你還來。

你還是那樣綽綽有餘!

世界還是那樣美麗多彩!

我的心,隻要你情之所鍾,

你都可以盡量去愛!

“這是海涅的《還鄉曲》,”他告訴端端,“普希金和海涅相隔兩年出生,一個生活在俄國,一個生活在德意誌,可是卻不約而同地寫出了這樣相似的詩,因為人類所有的感情,都是相通的。偉大的詩人,就是能把人類的普遍情緒,用最精辟的語言和韻腳表現出來。”

有一隻螢火蟲,飛過了端端深黑的瞳仁,雖然瞬間即逝,可是,他看清楚了,那畢竟也是光亮。就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打開他心靈的鑰匙,也通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