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路上顛簸了很久,到達墳山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一行人扛著各樣的祭拜用品和攝影器材,走了很長的台階,才終於到了山頂的墓地。
墓碑還很新,字跡帶著鑿子斬釘截鐵的犀利。墓裏的女人叫梅繡芸,是在兩個月以前去世的。六十二歲。他注意到了這是一個獨穴——這個叫梅繡芸的女人沒給任何男人留下餘地。
梅齡在墓前蹲下來,用臉輕輕地貼了一下石碑。鏡頭開始試試探探地在她臉上聚焦,可是攝影師很快怔住了,因為他在鏡頭裏發現了一絲微笑。
“梅小姐,你要,嗯,要看上去,那個,嚴肅一點。”攝影師遲遲疑疑地對她說。
“別笑了,你咋能笑呢?”一個被梅齡稱作三姨的女人說。
“我笑了嗎?”梅齡反問道,語氣裏有隱隱一絲的委屈。
“你再,嗯,再醞釀一下感情。”攝影師繼續在她臉上搜尋一絲接近於悲哀的表情,可是他沮喪地發覺她的那一絲微笑,如同沾在他鏡頭上的一滴水跡,無論如何也擦抹不去。他放下攝像機,為難地看了一眼鄭阿龍。
鄭阿龍看著表,在墓碑前的那塊空地上大步地踱來踱去,鞋底扇起一團落葉和泥塵。
“那是你媽啊,梅齡。”鄭阿龍耐著性子說。
梅齡的眉毛挑了一挑,有些驚訝,仿佛在問:“真是,我媽嗎?”
攝像機重新對準了她的臉。她的下頜開始微微顫抖起來,看起來依舊像笑——是一種不知所措的笑。
“鄭總,天很快就黑了,再耽擱下去光線就不行了。”攝影師再次放下了攝像機。
夕陽在墓碑上擲下一抹形跡可疑的光斑,顏色令人驚悚不安。誰也不說話,空氣漸漸濃稠起來,何躍進感覺太陽穴一蹦一蹦地疼,眼珠子似乎要逃離眼眶。
“其實,鄭總,移民官也不一定,看得那麼仔細。”他嚅嚅地說,想在攪不開的空氣裏紮出一個洞眼。
“不一定?我花了這麼大一筆錢,我要的是一定。”鄭阿龍說。
鄭阿龍這句話,不是從舌頭上,而是從喉嚨裏說出來的,低低沉沉地帶著一些回聲。這是生意人的話,直截了當,卻合乎情理。他無言以對。
他從一個背包裏抽出一束香,用打火機點著了,遞到梅齡手裏。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暗示,攥著這束香,在墓前跪了下來。
攝像機重新啟動,鏡頭裏出現了一個高聳的肩膀——一個與悲哀緬懷之類的情緒大致吻合的姿勢。臉消失了,隨之消失的是那絲依附在臉上的揮抹不去的微笑。
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包括他。
“何先生你呢,你得配合啊,這不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鄭阿龍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愣住了。在答應接下這單生意的時候,他已經把很多可能性都設想過了,唯獨沒有想到,他要為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的母親下跪。
“死腦筋。別想著這是她媽,你就想著,這是你媽,或是你情人的媽,不就得了?”
鄭阿龍貼在他耳邊,輕輕地提醒著。
情人?
突然,他想起了端端。
端端,我才走了幾年,我怎麼,就把你弄丟了……
他的膝蓋一軟,身子就矮了下去,腦門撞在地上,口鼻裏鑽進隱隱一絲泥腥味。
土還太新,來不及碾成硬泥。他想。
臉頰上有條蟲子在爬,刺癢。他用手一抹,是濕的。
“好鏡頭,快搶,快搶啊!”女人們在欣喜地喊叫著。
攝影師手忙腳亂。
當拍攝終於結束,他從墓碑前站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神和梅齡的眼神不期而遇。她的微笑幹涸了,臉上出現了一絲他不曾見過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這正是攝影師尋找了很久而沒有找到的悲哀。
“你小子可以演電視劇了。”
鄭阿龍點了一根煙,遞給他。他以前是煙鬼,後來戒了。很多年不抽了,煙在肚腹裏找不著感覺,走得很不順暢,他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樹影開始搖動起來,墓碑上的字變得模糊不清。肺扯得太緊,有些疼。
下山的路上,座位還是來時的排法,他在前,她在後,中間隔著千山萬水。
鄭阿龍和攝影師在後排座位上唧唧咕咕地倒放著攝像機裏的內容。
“媽的,該哭的不哭,不該哭的倒是傻哭。”鄭阿龍輕聲嘟囔著。
“鄭總,這盤帶子,隻能做成默片。”攝影師說。
“為什麼?”
“那些話,不合適吧?”
鄭阿龍重重地拍了一下攝影師的肩膀:“抹掉聲道,對,抹掉聲道。好腦子,小夥子,差點誤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