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想到他在這裏?”小夏這才記起去年的事,恍然大悟地說,“是了,去年我們也一起來過這裏。江標是不是跟你說過什麼事情?”
我沒有回答。雖然江標的那段往事,我轉述起來嘴皮子都是麻溜的,但是現在我不想說。小夏一直朝我投來期盼的眼神,小林也迷惑地看著我。小夏臉上有些哀怨,輕聲嘀咕著:“真是的,他有什麼事,跟你說了也不肯跟我說。他把我當什麼人了?”
我說:“隻有在這裏等一等,別的地方,我再也想不到了。”
“坐著等能有什麼用?還是要去找找啊。萬一他再消失,說不定就……”小夏說著說著,臉上已浮現將泣未泣的模樣。
我仍然堅定地說:“要麼我留在這裏守好了。我們兵分兩路,你倆去別的地方找找。”
小夏不好再說什麼。見我如此堅持,她也沒有離開,在道旁的樅樹底下坐著。
這裏太安靜。我看看坡頂那截路麵,估計了一下當年小女孩躺過的位置。接著,我走過去,就這麼躺下了。小夏在一旁問我,你這是幹什麼。我隻說是累了。她叫我躺到草皮上去,草皮上柔軟,幹淨。我又說就這裏好,我隻喜歡睡硬床。我閉上眼,塵埃的氣味立時撲進鼻頭。再呼吸幾個回合,塵埃裏仿佛有鈴蘭的體味——反正,此時此刻我再次記起了她的體味,那份關於嗅覺的記憶,就像眼前的空氣一樣清晰。有了嗅覺鋪底,別的一切記憶也迅速被激活起來,具體起來,透過眼皮晃進來的一點點微光,仿佛正在閉合的眼裏彙聚成人形。我不得不睜開眼睛,讓這幻象消失,然後看見天上有塊舊雲。
去年夏天,鈴蘭和我分開以後,沒去找別的什麼事做,白天找地方打牌,晚上則去南城廣場唱露天卡拉OK。隻要在那裏唱,總是有觀眾鼓掌,也有人殷勤地獻花。作為長相和唱歌兩樣都出眾的女人,她也樂意尋找聽眾,享受鮮花掌聲。如此過得兩個月,錢花得差不多了,她就挑出其中一枚夾在花裏的名片,給那個老板打電話。兩人見麵後,相處融洽,用不了多久,兩人就擺出務實的態度談妥了條件。之後她被那個老男人包養。包養的時間一開始談的是一年,實際上隻進行了半年。半年後,那老男人用於藏鈴蘭的房間,被他老婆雇私家偵探刨了出來。鈴蘭挨一頓痛打以後,包養關係也宣告結束。
那半年的生活是她隱諱的部分。在隨江標一同出遊的二十來天,她沒有談到那半年的任何細節。當然,江標關心的也不是這些,他問她別的事。
鈴蘭在莞城治傷,傷愈又繼續呆得一陣,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回砂橋做事。在外麵兜了一大圈,她仍覺得隻有那個地方適合自己。
“……這妹子還算不錯,知道哪個地方適合自己。有些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和任何地方都建立不了感情,還當自己誌在四方,是個人物。”毛一庚說到這裏,意外地有了評論,而且是使用肯定的語氣。
我安靜聽著,竟不感到奇怪。當毛一庚跟我說出鈴蘭這一年來的行蹤,我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順著毛一庚不平不仄的講述,我思緒飄到合浦頭,飄到砂橋,那些空洞的情景裏麵閃爍著鈴蘭的身影。
毛一庚正坐在我對麵,說著話,並把一個裝喉糖的扁鐵皮盒遞過來給我。
“他托我把這個給你。”
我第一反應,以為裏麵會是他削圓的薄荷糖,不免有些驚詫。還好,江標總是能令我始料未及。打開盒子看看,裏麵是那塊相機貯存卡。江標不肯見我,將這東西經毛一庚之手轉給我。
我把鐵皮盒合上,收進衣兜。
毛一庚囁嚅著,還是問出來:“你和那個妹子應該是有,是有……反正女人們都不在,就我們三個人。是不是?”
除了我和他,伍光洲也在。我們三個人呈品字型圍著咖啡圓桌坐定。我正猶豫怎麼回答,毛一庚又在耳畔說:“當然,不是他告訴我的,但是從他的話裏麵,我自己聽得出這層意思。”
我點點頭,沒有否認。
吼阿死了以後,江標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就這一個弟弟,忽然就那麼死了,而且死得令人難以啟齒。他徒弟小林家裏人多,老婆小郭即使生了小孩,也用不著他照顧。小林的媽還有幾個姐妹還有七姑八姨都挽著袖子排著隊等著抱那小家夥。小林照樣每天出車,往來於界田壟和市區之間,如果有人包車指定去的地方,他便照著做。江標逢周五就回界田壟,到了家又呆不住,家裏到處都是吼阿遺留的氣息。於是,他跑去小林家,跟這個徒弟說:“把車給我開兩天,我幫你賺錢。”那輛農用車是小林從他手上租去的,他有這要求,小林隻得答應。小林也知道,心情不好的時候,把車開在路上不停地跑,可以減輕痛苦。
小林問:“要不要我陪著你?”
江標說:“蠢人,陪你老婆孩子。難道這也要我教你?”
七月初的一天,江標在市區南站等生意,有幾個外地人包他車去飛機場趕班機。他開車穿過撫威門,抄近路把那幾個客人送到機場。經過砂橋,他眼角的餘光瞟見金圓的門口閃動著一個身影。車一晃便駛過了砂橋,但那一瞥而過的身影,卻在他腦子裏慢慢清晰起來。
送走那幾個客人,他把車開回砂橋,停在金圓美容廳的門口,走進去。果然,他一眼就看見鈴蘭坐在靠牆對門的位置上打牌。
鈴蘭也看見了他,回報以微笑,並說:“你來啦!”那樣子,仿佛他們昨天還見過麵,昨晚才分開。江標不再說什麼,挨著鈴蘭坐下來,看著她打完那圈牌,看著她打出一個炮牌被旁邊的妹子捉個正著。然後,他把她拽到一邊,要另一個妹子補上來。金圓美容廳的白天不會發生三缺一的狀況,牌位總是很緊,隻要有人下,馬上就會有人搶著填補空位。
他把她拽到外麵的樹蔭下,問她:“你怎麼又回來了?”
“外麵不是人呆的地方。”她說,“比來比去,還是砂橋適合我。也許我天生就是長在砂橋的一棵草,離了這裏的水土就會蔫掉。”
“你這樣不好。”江標嚴肅地說,“去年,你親口答應過我,不會再幹這個事了。但現在,你怎麼跟我交代。”
鈴蘭似乎早就準備好了回答的話。她平靜地說:“是啊,我也覺得這麼做不好。但去年答應你的時候,我確實有點不自量力……答應你的時候,我還年輕,不想事,不知道外麵有這麼艱難。再說,你也隻給我一萬塊錢,又不是給足了我可以吃一輩子的錢。你給的錢花光了,我還要繼續活下去。你說是嗎?”
她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她臉上布滿理直氣壯的神情。
“你可以去幹點別的……”
她雙手交叉在胸前,考慮一會,然後反駁他說:“什麼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總是很容易。馬路上那麼多撿紙的,茅坑裏那麼多掏糞的,難道他們都不想去幹點別的?為什麼他們還是繼續地撿,繼續地掏?”說著說著,她竟然變得氣呼呼的。她說,“我就喜歡在這裏賺錢。”
“錢是吧?呃,好的。”
當天,江標撂下這麼一句就離開了。
過得三天,江標拿著一把錢再次來到金圓,進門後把錢啪地扔在桌子上,說他要把鈴蘭包上一個月。廖金悅就走過來,說那好的,沒問題。她把拍在桌上的錢拿起來翻了翻,又說:“用不了這麼多。老弟,我認識你,難得你對鈴蘭這麼一片癡情不改。我盡量爭取少收你一點。”
一旁的鈴蘭卻說:“你還沒問我答不答應呢?”
廖金悅就很奇怪,說:“你這個呆頭妹子,我看這帥哥對你是動了真感情的咧,錢也舍得掏又不吃你白食,你還有什麼不肯答應的?”
鈴蘭有什麼話開不了口,廖金悅會意,和鈴蘭走進裏麵的屋子。兩人私語了一陣,廖金悅了解了情況,又走了出來,輕聲地跟江標說:“老弟,有些事情大姐我就不明白了,要問問你,問到你忌諱處,你也不要生氣。既然你從來不肯和鈴蘭妹子做那種事,又何必老花冤枉錢包她?你的錢也不是地上撿的,家裏還有老婆孩子,是吧?我們也是憑良心做生意,隻賺辛苦費,不撿冤枉錢。”
江標說:“我的錢,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你別問那麼多。”
“那不行,生意可以不做,話我偏要問個明白。我畢竟多吃幾年鹹鹽,在你和鈴蘭妹子麵前都算是大姐,要不問個清楚,出了事我要負責。”廖金悅擺出義氣大姐的姿態,進一步壓低了聲音問,“小老弟,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那東西不好用了?”
“你問的是不是有點多了?”
“不多,要是你不是圖底下快樂,把我的妹子帶出去搞虐待,弄得遍體鱗傷,我怎麼跟她父母交代?你要是沒有合理的理由,我今天就幫不上忙了,請你自便吧。”
於是,江標就找理由說:“不是……我跟你說實話,在你們這個地方,我打不起精神,一點狀態都沒有。我要把她帶出去。”
“你這人倒還蠻挑剔,挑我手底下最漂亮的妹子,還要挑老娘的環境。”廖金悅噗哧一笑,算是放心了。在她看來,江標是個應該緊緊抓在手裏的好顧客。她要江標等一等,鈴蘭那一頭,她還要勸一勸。過不久,鈴蘭似乎被廖金悅做通了思想工作,不再找什麼借口,答應跟江標走。
江標帶鈴蘭走出店門的時候,別的妹子還衝她說:“看這架勢,是要去搞一搞蜜月旅行是吧?鈴蘭,你的命真好,總是有懂味的男人打你主意咧。”
江標帶著鈴蘭,開著車出了佴城,往東南方向漫無目標地走,每天都走得不遠,碰到合眼的小鎮就停下來,住下來。江標覺得,時間仿佛被誰的手撥慢了幾個節拍。這一路上,他倆都變得懶洋洋。江標說走,鈴蘭就跟著走,江標要停,鈴蘭就隨他住下來。晚上,江標仍是沒有和鈴蘭做愛的想法。
“我是男人,和那妹子單獨住一間屋子當然也會衝動,但總有什麼東西搞得我很障礙,關鍵時候,我就被當頭潑了一瓢冷水。”江標跟毛一庚這麼說的,毛一庚複述出來,就斜著嘴角露出微笑。他顯然想不明白。
伍光洲突然插話說:“真看不出來,他平時看起來很結實的嘛,能有什麼障礙?顧崖,你跟他那麼熟,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跟你那麼熟,你有什麼障礙我也不知道。”
毛一庚掰正嘴巴,收起那種笑,繼續往下說。
江標包下鈴蘭,帶她到處去漂,卻又不打她的主意。要是換別的妹子,會認為自己碰到一個正人君子,既省力又不耽誤賺錢,這是筆不錯的買賣。這年頭碰到正人君子,比碰到彗星撞地球還要稀罕。但是,鈴蘭在江標麵前一天一天地緊張了起來。她覺得,江標包下自己遲遲不肯動手,像是貓玩老鼠。貓玩老鼠,玩軟了總是要吃的,但江標這隻貓仍是不按常規出牌,不停地玩下去,偏不吃。老鼠膽小,有時候,寧願被一口吃掉死個痛快,也不願被貓搞來搞去搞出神經病來。
一路上,江標仍是不停地跟鈴蘭說起當年馬路上的經曆,然後問她:“告訴我,你是不是當年躺在馬路上的那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