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再次外出,去那個叫博石的小鎮找一找。毛一庚調查的結果非常具體,可以具體到她在哪個網吧的哪台電腦上的網。我跟滌青坦白地講我去找人,她也說那就盡快。“我也在擔心他們倆,要是找到了,就打個電話告訴我。”她那麼跟我說。我估計,在編寫那個劇本的過程中,滌青的態度發生了悄然不覺的改變。鈴蘭不再是被她抓奸在床的外來者,而是筆下的一個人物。編劇的時候,她會認為她同鈴蘭發生過無聲的交流。我相信,她身上確實具有這種藝術家的胸懷。
“那家裏怎麼辦?”我不免有些擔心。
她說她會打電話,叫她母親胡會計過來幫幾天忙。
我不好意思老是從顧彤未婚夫那裏借車,隻好去租車行租一輛破車,空調不好使,開小了毫無感覺,開大了,風口會噴出焦臭的氣味。幸好行至半程下了雨,隨著雨刷的律動,沿途的小鎮和小村莊時不時閃現出來,又在恍惚中退到後頭。到了浦口,路過那家收費站時,收費的人還認出了我,記得我請他們喝酒唱歌,不收我的錢讓我過去。我還問:“那輛車一直沒經過這裏?”
跟我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麵相忠厚男人。他說:“沒有,這幾天一直幫你盯著呢。”看著他臉上毋庸質疑的神情,我就更加肯定江標和鈴蘭還在前麵某個地方等著我找,像小時候玩捉迷藏。找到一定時候,被找的人耐不住了,自個就會把腦袋探出來。
天將黑的時候我把車開進博石鎮。鎮上有一家職業中專,規模似乎不小,學校圍欄裏現出一個標準的足球場。按照毛一庚跟我說的情況,我迅速找到了那家名為“極速”的網吧,然後在這個網吧附近展開查訪。後來我發現整個鎮子都在這個網吧的附近。這個鎮被省道劈成兩半,眼估一下,也就一兩萬人的規模,所以知不知道極速網吧都無所謂,鎮上一共就隻有十來家酒店和掛牌的旅館。我一一詢問過,沒有問到任何情況。於是又去“極速網吧”問老板,讓他看鈴蘭的照片,問他對這個女人是否還有印象。
“幾天前見過,她來我這裏上網,還不止一次。”老板看看照片,看看我,又看看照片。
“知道她住哪裏嗎?”
“我哪知道她住哪裏,我成天守在這裏。她是你什麼人?”
“一個朋友。我在找她。她應該在你們鎮呆了幾天的,但是我把你們鎮上的酒店旅館都問了一遍,但那些店裏的人都沒見過她。要是她在哪家店子住幾天,別人應該有印象。”
“那倒是。她是漂亮,來我這裏上網,我都多看了兩眼。她走出店子去哪裏,我就搞不清了。”老板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又說,“別看我們鎮子小,職專裏麵的學生挺多,不光那些酒店子,很多私人家裏都備著鋪位出租。你的朋友會不會住在那些不掛牌的私人旅館裏?”
我點點頭,看天已黑,就留在這個網吧裏上上網。我問老板明天能不能找個人帶我去私人旅館裏問情況,我願意出錢。要不這樣,我真看不出來哪些私宅是做這個的。他說沒問題。
第二天一早,網吧的旅館果然叫一個青皮模樣的半大小孩給我導路。他說花半天時間可以把不掛牌的黑旅社全部篩一遍,至於價格,隻要我幫他買包黃芙煙就行。
小青皮帶我去找不掛牌的私人旅社。剛找到第三家,就問出了情況。那是一家帶著巨大院落的私人宅地,環著這院落,U字型四層樓的宅子少說有三十多間客房,門口竟然還不用掛招牌。從大門進進出出的,都是同給我帶路這小孩差不多大小的學生崽子。他們出雙入對,勾肩搭背,全額享受父母提供的生活費,卻在這小鎮上過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我來不及痛心疾首,一個叼著白銅煙嘴的老頭已經迎過來,問我是不是要住房。我把鈴蘭的照片拿給他看。
“她在我這裏住了幾天,今天早上剛走。怎麼啦?”
“是不是和一個開車的男人一起住的?”我又掏出江標的照片。
老頭點點頭,並明確地指出,是一輛墨綠色轎頭貨車。他們這一帶都自作主張地把皮卡車說成是轎頭貨車。見這老人思路如此清晰,我接著問:“那他倆是從哪邊走的?”前麵是一個岔口,過了岔口,往兩邊走都能到浦口鎮。老頭看出來我根本不是住店的,臉上有些不耐煩。他說:“他們愛往哪邊就往哪邊,我哪管得著?”
我對老頭及小青皮均表示感謝,開了車不走回路,照著公路地圖沿來時方向繼續往前開。從公路詳圖上看,往這邊走似乎更近,估算了一下裏程,約摸兩個多小時就能到浦口鎮那個收費站。車開出去剛半小時,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顧老弟是吧?我是浦口收費站。”
“怎麼了?”
“你要找的那輛車剛剛從楊柵方向開過來,現在開過去了。收費的時候我還沒注意,等開過去了,我對了對你留的車牌號,沒錯。”
“好的好的,能不能幫我叫住他?”
“老弟,我現在在上班。幸好昨天你剛從這裏過去,又提醒了我一下,要不然,我可能把這事情忘後腦殼上去了。我看你是個有運氣的人。”那人說得很誠懇。
掛了電話,我就大略算了算時間,從浦口到廣林大概一個半鍾頭,再從廣林回佴城還要個把鍾頭。我估計江標這下是一口氣趕回家了,從博石出發,往那邊走有風間嶺、楊柵兩個鎮,往這邊走前麵也要穿過兩個鎮。他在這個鍾點就過了浦口,顯然一路上沒停的。隨後我撥了伍光洲電話,把情況大致跟他講了一講。講完了以後,我又說:“過一個半小時,頂多兩小時,你去進城的路口守一下,看能不能把他攔住。”
“你說了算,我等下就去。”
“哦,為什麼這麼爽快?”
“也許是腦袋被門擠了,你說什麼我都聽。”伍光洲說,“你這個朋友我認了。以後說不定哪天我丟了,你也會拚命地把我找回來。這麼一想,我心裏就很溫暖。”
我一路不停,中間補了一次胎,差不多五個小時後趕回佴城,和伍光洲碰了頭。他在馬路一側一個涼棚裏翻著肚皮坐著。涼棚後麵是一地滾圓的西瓜。見到我時,他站起來揉揉肚皮,跟我說:“你再不來,我會把這輩子要吃的西瓜都吃完了。”
“見到江標沒有?”
他搖搖頭。他說吃瓜歸吃瓜,他眼睛一點不閑著,即使到壟下撒尿,眼光也始終盯緊路麵。何況那輛皮卡他熟悉得很,他能肯定這幾個鍾頭裏,那輛車根本沒有在他眼皮底下出現過。
我有點發懵,不知道江標又把車停在了哪裏。從這段時間摸到的情況來看,他是信馬由韁地選擇行走路線,到達一個縣城或是鄉鎮,他或走或留,也許全憑頭腦一時的涼熱。
回到家中,範醫生兩口子都過來幫忙。這節骨眼上,父親竟然小便失禁了一次,尿濕的褲頭,還是嶽父幫著換的,也是用他那雙寫字的手搓洗的。見我走進門,嶽母臉有慍色,說:“你那個單位不是最空閑的嘛,怎麼你偏巧這麼忙啊?”
滌青趕緊走過來替我說話:“他平時不這樣,這幾天突然忙起來了。市裏麵要搞畫展,由他們單位具體負責。”
“什麼畫展?”
滌青不愧為一個編劇,她張口就胡謅:“俞淦品五十年書畫精品還鄉展。”
“還鄉展?怎麼這畫畫的老頭跟當年胡漢三一個樣子?”胡會計嘟囔著,不再往下問了。
我無顏以對,下定決心呆在家裏,守著父親,守著老婆女兒,安心幹家務事。別的事,顧不上太多了。
兩天後,中午一過,我接到一個電話。看看手機屏上顯示的來電人姓名,是小林。平時不聯係的人打來電話,肯定是有事。我問:“小林,怎麼啦?”
那一頭說話的,卻是小夏。
“顧哥,剛才江標回家了,但是沒進家門,又把車開走了。”
“不要急,到底怎麼回事?”我聽得出小夏慌亂無神。聲音效果很不好,我估計她正坐在車上。
“我沒有看見,是小林看見的。他剛才出門,就看見江標把車停在槭樹灣旁邊的公路上。小林趕緊跑到家裏來告訴我,我倆一出去,江標已經把車開走了。”
“都到了家門口怎麼不進去呢?小林會不會看錯了?”
“不會,小林的眼睛尖,不會亂說。”小夏小喘了一會,又告訴我,剛才她叫小林趕緊開著車去追,追到界田壟,仍是沒追著。問了路人,他們說剛才是有一輛皮卡車往市裏的方向去了。
“那好,我趕快弄個車往你們那邊去。路隻有這一條路,隻要車上真是江標,我們對著開車,肯定能在路上攔住他。”
出了小區,我攔一輛的士,要司機往界田壟開,不打表200塊錢。路上很擁擠,今天車特別多。我始終盯住前方的路麵,看江標那台車是否出現。即使在這個當口,我仍然按捺不住地想:鈴蘭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半路上,我與小林開的車撞麵了。小夏和小林走下車來,問我是不是把江標的車漏過去了。我說:“不可能,隻要他開的是商業局那輛皮卡車,一定漏不了。那輛車我比你們還要熟悉,剛才盯著路麵,兩邊眼皮都是輪著眨。”
的士司機站在一邊,佐證著我的話。他說他根本沒看見皮卡車,隻看見大巴中巴小巴轎車商務車救護車依維柯農用車拖拉機還有摩托車,就是沒有見到一輛皮卡車。小夏感覺這毫無道理,江標怎麼憑空消失掉了?她又扭過頭去問小林:“小林,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剛才到底看清楚了沒有?”
小林發誓說:“師母,師傅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的士司機說:“你們要找的人,是不是從岔路口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和小夏麵麵相覷。我其實也想到了一個地方,正要說出來。我付了司機車錢,要小林把車往撫威門開去。界田壟的長城這天在搞什麼活動,人來得挺多,旌旗招展,鑼鼓喧天。車到撫威門,我下去問了站在城門洞裏守株待兔的那幾個野馬導遊,問剛才有沒有一輛皮卡車開過去。他們不假思索地說有。其中一個還明確地說:“車上有一男一女,那妹子長得挺眼熟。”
我叫小林開著車往前走,到了金圓美容廳的門口又叫他停住。我叫小夏在車裏等,我獨自下了車走進店裏,店裏那些妹子都很眼生。鐵打的美容廳,流水的妹子。我是兩年前來的,這兩年裏金圓的妹子幾乎換了一整茬。廖金悅當然不認得我,問我有沒有熟悉的妹子,沒有的話她將推介一個新人。
“鈴蘭在不在?”
“鈴蘭?你以前來過的啊。鈴蘭已經出門好久了,一直沒回來。”
我哦了一聲,扭頭就走,廖金悅還在後麵勸我不要這麼癡情,別的妹子也是各有各的優點,然後她還母雞下蛋似的笑開了,真不知道我什麼地方撓著了她的癢穴。我上車時,小夏的臉色就變了。她問我:“怎麼要去那裏麵找?那是什麼地方?”
“不要多問了,”我說,“先把人找到再說。”
雖然仍沒找到人,我心裏已經明確了,叫小林繼續往前開,開到油桐坡坡頂上去。隻有那個地方了。小夏坐在後排,還要問些什麼,我就蠻有把握的告訴她:“應該會在那裏的,等下你就會看到他。”
車子盤旋著爬上油桐坡,陽光刹那間暗淡,天色恢複陰沉。陽光彌漫過後的那種陰沉,讓人頓生心灰意懶的情緒。坡頭空空蕩蕩,除了草樹瘋長,沒有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