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以前從不肯承認。這次就他兩人上路,去到陌生的小鎮,開始幾天她仍然習慣性地予以否認。那天,江標開車行至途中,天氣晴朗,陽光明媚。他張開嘴,再次問那個問題,也準備聽她再次否認。
鈴蘭突然告訴他:“是,我小時是喜歡躺在馬路中間。其實我早就記起你了。”
可以想象,江標對那件往事記憶如此牢靠,在鈴蘭耳畔反複地描述著,可以細致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鈴蘭一遍遍地聽,一遍遍予以否認,其實心裏已然難以承受。她終於承認了,動因也許僅僅是讓他閉嘴。
乍然問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江標忽然又不肯信。他疑心鈴蘭是被逼無奈屈招的。於是,鈴蘭不得不爆料一些過往的生活細節,以佐證自己說言不虛。她家住在朗山。她父親是養路工,在多處工班或長或短地幹過。她生下來以後,她母親帶著她去到油桐坡,跟著父親一起過日子。家裏還有一個哥哥,由爺爺奶奶帶。
江標終於確信是她。但是,那又能怎麼樣?我估計,弄清了心底的疑惑後,江標隻能得來一股蕭索的滋味。
而這些情況,毛一庚不是那麼說的。他隻說,江標告訴他,自己和鈴蘭妹子以前認識,一開始鈴蘭不肯承認。江標把鈴蘭帶出去,一路上反複問幾次,鈴蘭就承認是江標認識的那個熟人。在毛一庚看來,這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但是在我麵前,他盡量把知道的情況都源源本本複述出來。毛一庚記性本來就很好。我聽著他講到這裏,耳畔就響起江標和鈴蘭一問一答的聲音。隻有我知道,他會怎麼問,她又是怎麼回答。
伍光洲當然也聽得一頭霧水,他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妹子有什麼不肯承認的?他倆以前是不是搞過戀愛啊?”
毛一庚白了他一眼,說:“要是戀過愛的,哪有認不出來,老要妹子自己承認的道理?破電視劇裏玩失憶的情節,你肯定看得腦殘了。”
行走在路上的那些夜晚,兩人同居一室。由於緊張,鈴蘭甚至主動使出魅人之功,撩撥江標,希望他能夠像別的所有的男人一樣,在自己身體上瘋狂一把。仿佛非得有此一著,她心裏才會感到踏實。那一陣,雨下得勤快。兩人在浦口鎮停的時間較長,在那家旅社足不出戶呆了幾天。終於天晴了,江標就開著車繼續上路。
那天江標把車開到風間嶺鎮,進了鎮,江標見有一個服裝店麵很大,就停下車。他要鈴蘭進去試試衣服,鈴蘭隨身帶的衣服都是紅色的,粉紅色洋紅色紫紅色,江標看著別扭。他覺得她有時也應該換換顏色。
江標說:“我想給你買條裙,豆綠色的。你老是穿紅色的衣服,我看著累。”
鈴蘭漫不經心地說:“你想意淫是吧?我就曉得你有這個毛病。”
他說:“你變聰明了,什麼都瞞不住你。”
那家店裏的衣服檔次都不高,所以色澤異常地鮮豔,像是用催熟劑噴塗過的果菜。選了半天,江標果真挑出一件豆綠色的連衣裙。他把連衣裙從衣架上取下來要鈴蘭去試,她就歪起嘴嘰咕:“真他媽的土。”但她還是照他的話做了。白天她不肯穿,晚上睡覺時她把那條綠裙穿著當睡衣。
他要她脫掉。她打了老長一串哈欠,做了個撒嬌的動作,說:“我要你幫我脫。”
在風間嶺的那一晚,他真就幫她脫了綠裙,露出她的身體。她把身體扭曲成她認為他會喜歡的任何一款姿態,毫不含糊地挑逗著他。他坐在床邊看著她身體的扭動,聽著外麵下雨。終於,他脫光了自己,壓在她身上。
毛一庚說:“他說他那晚上幹得很猛。”
“你們為什麼要他說起這些事?”我不禁反感。
“他自己要說的。說話的時候他就當別的人都不存在,自言自語,甚至有點漫不經心。”
伍光洲把腦袋一點,又打岔說:“他這個人,總是有點漫不經心。”
是的,我也知道,江標確實容易讓人產生這種感覺。
他帶著鈴蘭越走越遠,鈴蘭開始嚷著要回去。兩人就像所有的小情侶一樣,有了爭執,扯起嗓子吵起架來。終於,江標覺得走得夠遠了,便踏上回程,但依然不緊不慢,走走停停。他仿佛喜歡這種節奏,繼續在路上耗掉一段時間。兩人的爭吵也在繼續,江標一旦適應了爭吵,反而能夠緩解心頭的壓力。
某次爭吵時,鈴蘭的手機被江標拍落地上,摔壞了。鈴蘭吵著要江標賠個新手機,江標答應會賠給她,卻老是拖時間。他的手機早就關了,現在借這機會,巴不得鈴蘭也跟別人失去聯係。手機如此重要,每天不打幾個出去仿佛日子就變得不正常。鈴蘭的手機也摔壞以後,兩人徹底成為公路上的遊魂。
好在鈴蘭也沒什麼電話非打不可,摔壞了,她也並不焦急,把這筆賬掛到江標頭上,江標說遲早會還她一部手機,又勸她不必急著在沿途的小鎮上買淘汰產品。
“未必你會給我買個名牌的?”
“好,買個名牌的。”
“最新款式的?”
“好,最新款式的,由你挑。”
“放心,價格上我會為你著想,不會讓你太心疼。”她還摟著他狠狠地親了一口。
我在博石鎮查到他倆住處的那天,江標把車開過浦口收費站,到了廣林,沒有往佴城走,而是去了朗山。廣林在佴城東南方向,朗山在西南方向,中間都是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而朗山和廣林之間,開車約摸兩個半小時。
去朗山是鈴蘭提出來的,她堅持要江標把車往那邊開。她小時候玩得好的妹子,嫁給城裏一個開手機店的小老板。既然江標答應賠她一個手機,她便想到去照顧熟人的生意。江標依著她,把車開去朗山,找到那家店子,買了一個挺漂亮的手機,又去移動營業廳辦了一個卡。以前卡上存著的電話號碼全都掉光了,她換新手機後,也沒給誰打電話。
兩人在朗山又歇了一夜,被照顧生意的那個妹子要請兩人消夜。她告訴那個妹子,江標是自己找來的男友,馬上要結婚了。看見小時的玩伴有了男人,她嘴皮子一癢,就信口胡謅了。那妹子誇江標一看就是實在人,誇鈴蘭有眼光。消夜之後,兩人去賓館開房,鈴蘭還把那妹子的評價說給江標聽。
次日,江標問鈴蘭,要不要送她回家看看。她說不用。在砂橋做起這種生意以後,她一直不願意見她父母,隻是時不時把錢寄過去。兩人徑直往回趕。從朗山回界田壟,就很近了。出朗山就能到他再熟悉不過的油桐坡。
那天中午,他確實是把車開上油桐坡。到了坡頂,他指著她從前躺過的那地方,要她再次躺在上麵。日頭焦毒,近地麵的空氣都膨脹變形,看上去有了幾分虛幻。鈴蘭說:“我瘋了?你想讓我曬脫兩層皮嗎?”江標也沒堅持,稍停一會,開著車又下了坡。車到機場外的那個岔路口,他本想往左走,把鈴蘭送回砂橋。去砂橋那條路又窄又破,一連多日的雨致使路麵進一步損壞,水一窪一窪地聚了起來。他看見前麵那輛車半個輪子都滾進水窪裏。
他扭過頭,一看鈴蘭躺在駕駛副座的椅子上睡得很香。他忽然想到繞遠路,經過界田壟,穿過撫威門再把她送到砂橋。這邊的路新翻修過,還用水泥硬化了。這一繞要多走多少裏,他懶得去計算。
車過槭樹灣,那裏很安靜,午後的陽光把人們都堵在自家屋裏。江標瞥了一眼自家屋子,卻沒看見徒弟小林正好從他家屋子走出來。他把車開走,小林和小夏開著車在後麵追,他渾不覺察。
車過撫威門,鈴蘭已經醒了,她說身上全是汗水,要去溪裏泡一泡澡,要不然很快就會發餿的。他當然滿足她這個小小的要求,把車拐進右手邊的支路,走一陣到得礬礦廠。他把車停在廠門口,陪著她去到後麵那條小溪,找到一個僻靜的水灣處,鈴蘭就脫衣下水。江標站在不遠的石頭上,幫她把風。一直沒有任何人來。鈴蘭把自己身體泡透了,擦幹身上的水走上來時,江標把那條豆綠色的裙扔給她,要她穿。
她隻好穿上,因為她自己帶來的準備換用的那身衣服,剛才被江標藏了起來。在她把身體泡在溪水裏的那段時間,江標也不閑著,他可以幹他想幹的事情。她如果不肯穿這件豆綠的裙,就隻能裸奔。
江標再次將車開動,往回走。回去的一路基本都在下坡,夾道的樹比以前更為茂盛。他忽然又停下車,跟鈴蘭說:“你往前走兩百米,然後躺到馬路中間。我會把車慢慢地開過去,下了車再抱起你,就像你五六歲時候那樣。”
鈴蘭很無奈地說:“真拿你沒辦法,誰叫我虧欠你的呢?”
鈴蘭下車走得幾步,又回來擰開後排車門,把後排條椅上的坐墊取下。她說路麵還沒有被曬幹,有泥巴,底下要墊上東西,要不然她躺不下去。
江標看著鈴蘭慢慢地往前走著,走一百米找塊相對幹爽的路麵,就懶得動了,作勢要躺下去。對於她要偷工減料的那點小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他不停地摁響了喇叭,示意她還得再往前走一點。他跟她說兩百米,就是兩百米。
她隻得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一會,把坐墊鋪在馬路中間,斜躺了上去,麵對著江標這一側,並用手支撐著下巴,臉上擠出仿佛是挑逗,其實不無戲謔的表情。
“那時候她很幹淨,所以也不覺得馬路髒。現在她覺得馬路很髒,要鋪東西。”他遠遠看著鈴蘭的躺姿,大概是在思考著諸如此類的問題,腦子必然有些瞀亂。鈴蘭還揮了揮手,示意她已經躺妥貼了。於是,江標把車開動起來,緩緩地往女人的方向移動。土路很不平整,車行駛在上麵顛簸得厲害,猶如抽風。
他離她越來越近,看得越來越清晰。他努力想從她身上找到當年那小女孩的影子,哪怕隻有稍縱即逝的一點點痕跡。車子離鈴蘭隻有幾米遠了,她朝他巴眨著眼睛,更為嫵媚地笑著。他甚至能夠看清她嘴角笑出來的紋路。
他忽然加大油門,加到最大……
江標被帶到公安局,爽快地承認了自己做過的事情,然後被關起來,等著宣判。會是什麼結果,不用說,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他表示絕不上訴,公安局很難這麼輕鬆地辦完一件命案,對他印象還不錯。由於他配合得好,事後警察放寬了政策,親戚朋友們很快得以進去看他。別的人他都同意見麵,惟獨不肯見我。
“他說,那天不應該逼得她換那身綠裙子。他說,當時他腦子突然想到別的事情,眼睛也就看到了別的一些事情。問是什麼事情,他卻說記不清了。反正他已經承認了,我們也不追著他問下去。”毛一庚又說,“這個江標,說車子軋過去以後,他閉著眼睛,過一會再睜開眼睛,隻看見有綠色的東西濺到窗玻璃上了。我就奇怪,軋了人,濺上來的血怎麼會是綠色的?他神經怕是有點問題了。他還說,聞到一股清涼溫,溫什麼的氣味……”
“溫潤。”我說。
“是啊是啊,你怎麼知道?他又不肯見你。”
我當然知道,這詞還是我教給他的。我能夠想象到,江標當時應該是說,車子軋上去時,他看見淡綠色的汁液飛濺上來,紛紛揚揚沾在窗玻璃上。風一吹,他依稀聞見了那年初夏,那股清涼溫潤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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