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馬上回市裏,但八砣叫我別走,要我下午幫他和細鳳照幾張相。他不打算去影樓照什麼婚紗照,但結婚時新房的牆麵上總要掛些照片,於是叫我幫著照幾張,衝洗時弄大一點,結婚時敷衍一下就了事了。吃晚飯時,我告訴他倆,打算跑一趟廣林,到那裏找找看。江標和鈴蘭既然是沿原路返回,廣林是必經之地。
廣林我還算熟悉,那是很小的一個縣份,縣城在山穀中延延展展,騰挪出一些地方,比界田壟大不了多少。若安裝一隻高音喇叭,衝著話筒喊話,整個廣林縣城的人應該都聽得到。
細鳳聽了我的想法,也不猶豫,跟八砣下達命令:“八砣,你也和顧哥一起去。萬一碰到什麼事,多少有個照應。”
八砣蠻不情願。他說:“能碰到什麼事?”
“砣砣,你去咯,把鈴蘭妹子找來。我都想好了,等到結婚,我一定要鈴蘭當我的伴娘。”細鳳把八砣那顆腦袋抱過來,在他腦門子上狠狠地親一口,親出幾枚清晰的牙印。八砣被這麼一弄,心就軟了,答應一起去。
他問我幾時動身,我說還要準備一些事情,臨去時打電話。
回到佴城,我又去找了毛一庚,看他能不能動用刑偵手段,通過鈴蘭的手機定位,找出她現在所在的位置。
“這種事情我們是搞過,找移動公司協助,可以查得出來。要是手機開通,可以通過最近的基站,找出手機持有人確切的位置。要是關了機,那隻能查以往打電話或是發短信的地方。”毛一庚說,“現在這種手段控製得很緊,不能濫用。實施手機定位監控的話必須要有市局的批準。”
“盡量幫幫忙!”
“你怎麼老是把這些屁事攬在自己身上?”
“你也知道,我這個朋友,江標,他容易幹出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家裏人都急瘋了,我答應他老婆盡快把他找回來。”
毛一庚說他沒有把握,但盡量去試一試,哪時能打通關節搞定這事,就要看運氣了。我不能坐著等他給我結果,打算盡快去廣林。八砣願意去,我也樂意多個幫手,多雙用於尋找的眼睛。這一陣的尋找,我時常感到孤立無援。我需要身邊有個人和我同擔當,共進退,泄氣的時候也能相互說說勉勵的話。
事實上,盲目的廣林之行,注定一無所獲。要是天氣不是那麼熱得讓人扒自己皮,我們兩個人每天能把這小縣城篦上兩遍。我手裏拿著江標和鈴蘭的照片,進到酒店和家庭旅館,跟服務員打聽,見沒見過這兩個人。
我到處打聽人,他們大都給予配合,拿過照片仔細地看,嚴謹認真地回憶好一陣,然後告訴我,沒有。有的人會懷疑我的身份,八砣便在一旁冷不丁地說一聲“我們是警察,辦案”,別人也就不再懷疑了。八砣有八年的時間和警察天天見麵,所以他說他是警察別的人總是肯信,仿佛八砣和警察長得有夫妻相。
偶爾碰到較真到底的,要查驗證件,我便擺出一副淒慘的神情,仿佛有難言之隱,但又迫不得已地告訴對方:“老兄(妹子),講出來也不怕你笑,其實,我老婆被這個男人偷了。”
“找你老婆啊。你這個人真是,怎麼也不注意一點。現在小偷到處都是,丟老婆確實比丟錢更讓人頭疼。”對於一個業已當了王八的男人,善良的廣林人總是予以同情,甚至擺出同仇敵愾的架勢。即使這樣,他們也通通沒有見過照片上的兩個人。
天太熱,我和八砣早上盡早起來,在外麵轉到下午三點,就去找一個地方喝冰鎮啤酒。沒兩天,廣林的酒店旅館已被我們找了個遍。
“我真是被鬼打了,跟你來這裏瞎搞。這麼熱的雞巴天!”在街上逛了兩天,八砣忍不住地對我說,“我看出來了,你這人比我還不想事,幹什麼事情純粹是想去碰運氣,並且守株待兔。”
“你不要忘了,你以前也是想娶她當老婆的喲。”
“呃,我還真是忘了。”得到我提醒,八砣拿手拍拍後腦勺歪著嘴笑起來,仿佛這才記起是有這麼一樁事。間歇了一會,他又問,“你這麼急著要把她找到,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僅僅是要把那個司機也一起找出來?”
我咂咂嘴,答不上來。我發現不全是那樣,應該還為了別的什麼,但是天氣如此之熱,我張開嘴時,要回答他的話馬上蒸發掉了。我隻是不停地喝水。
下午喝完啤酒,八砣就躲進網吧上網。他手指如此之粗,竟然也學會了敲鍵盤,而且是一指禪,所有的鍵都是靠兩枚食指夯動。看得出來,他已經陷入戀愛的情緒當中,因這場戀愛,這個吃了八年牢飯的男人臉上有時也閃爍起一絲天真。他一邊和細鳳視頻聊天,一邊到網上去找裸圖。他很笨,找圖竟然不知道任何隱秘網站的進入方法,就用搜索引擎搜“裸圖”“精品裸照”“極品豔照”之類的關鍵詞。我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艱難地搜圖,覺得他其實挺可憐,於是告訴了他好幾個網站地址。那時候網絡監管的力度還不夠,這些網站都暢行無阻,八砣對我感恩戴德,一邊看圖一邊跟細鳳說著肉麻情話。
有一次,一個小孩坐在八砣的另一側,我就及時拍拍八砣,要他注意影響。他會意,趕緊點開正經網站。
毛一庚找熟人去查了鈴蘭那個手機號的通話記錄,最後十來次打電話時分別所在的地方都一一查找出來。情況和細鳳說的基本一致,這個結果不難看出鈴蘭行走的軌跡,十來天前她確實是踏上了返程,打電話的地方離佴城越來越近。最後一個電話就是在浦口打出去的,之後手機就關掉了,沒再開機。不開機,毛一庚的熟人便無法繼續跟蹤查找。據說也有跟蹤關機手機的技術,但是佴城地區暫時還達不到。
從毛一庚提供的情況來看,江標和鈴蘭從蓑衣渡往回走,頭兩天跑的路線稍長,此後就放慢了下來,又是一天跑一小截路,一個鎮一個鎮地落腳。他們的這趟旅程,讓我感覺有點像是便秘。鈴蘭的這十來個電話,無一例外都是打給細鳳。和以前一樣,她沒有太多朋友,也沒有太多事情要說。和細鳳聊天,大概是因為江標不怎麼跟她說話,她感到憋,每天都要找人磨磨嘴皮。
我跟八砣商量:“要不要去浦口找一找?”
“她幾天前就到了浦口,難道還在那裏?他們肯定過了浦口,正往這邊來,現在剛到廣林也不一定。”
“那怎麼找?”
“瞎打誤撞嘛,反正,你本來就是在這麼幹的。”
廣林不通高速公路,但從浦口過來的二級路上有收費站。我專門花了一下午的工夫,去跟那個收費站的工作人員搞關係,說動他們幫我留意尾號為湘Z54022的皮卡車。為此我請了晚飯並請他們整晚K歌。他們答應一定幫我盯緊那輛車。因我不是警察,他們不能協助扣車,但保證一有情況馬上打我電話。
我說:“沒關係,用不著扣車,看見那輛車,你們可以告訴他我在找他。”
“他不是偷了你老婆嘛。我們這麼一說,豈不是打草驚蛇?”收費站的站長感到莫名其妙。
我隻得說:“呃,那就不要跟他說,打我電話就行。”
那天下午八砣忽然記起來廣林有他一個特別好的牢友,打電話聯係上了,那牢友就開車接他去找地方開心。他叫我也去,我覺得不太合適,獨自找一家網吧上網。網吧裏總是有很多台電腦和很多人,每個人花兩塊錢就可以將一台電腦占據一小時。電腦可以做各種事情,但所有別的人無一例外都在打一款槍戰遊戲,他們呼朋引伴,繃緊了神經進入臨戰狀態。我隻有戴起耳機,看網絡上下載的電影。我隨意挑選了一部美國科幻片。美國人老想著某些體型巨大的怪物冷不丁冒出來攻擊他們,把車像樹葉一樣掀翻,把人像螞蟻一樣踩死,還掰筍似的摧毀高層建築……於是勤勞勇敢的美國人民隻好全力反擊,拿著各種造型繁複累贅的武器,還時不時借用前科學時期的神秘力量,最終總能艱苦卓絕地打死怪物贏取勝利。結局雖然毫無例外,我仍然樂意看下去。看得一半,我感到餓,撮起響榧子叫來老板,要一份吃的東西。
老板問:“盒飯還是大碗飯?”
“什麼又便宜又多就來什麼。”
“那就大碗飯,五塊。”
隨著影片情節的推進,又一頭怪物冒了出來。畫麵時不時卡殼,我有點閃神,就看了看鄰桌。鄰桌是個胖男孩,十二三歲樣子,看似憨頭憨腦,遊戲卻打得很好,殺人很麻利,不停地加血,不停地打爆敵人的腦袋。一閃眼,他又把遊戲界麵縮至最小,看某個網站,網站裏麵滿是搔首弄姿纖毫畢現的外國騷貨,嘴唇都很厚,剛吃過孩子似的鮮紅,和眼神配合著用從而形成挑逗。胖小孩總是不專心,看著網頁上的裸女,又冷漠地看看我,旋即掉過頭去點開QQ。他將Q友大致劃分為兄弟、老婆、情人和白癡四大類。其中老婆類有11人,此時在線5人;情人則更多,有整整兩打。
過一會,我看見一個小女孩雙手捧著一個缽型的碗自外麵走進來,碗上麵為防塵罩了塑料袋。也許是小孩太小,所以那個碗尤其顯得大。女孩問了問老板,老板指了指我。女孩繞了個大彎,經過七八台電腦走到我麵前。我估計著她隻有五六歲大。我把碗接過來,女孩這才整體呈現在眼前。她顯得瘦,頭發很長並顯得幹澀,眼睛很大,眼眶子的凹進和年齡不太相符。我抽出十塊錢給她,她眨著眼把錢看了看。
“破不開,我隻有一塊錢。”她說著掏出那淺綠的一元錢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隻好把褲兜裏的零錢掏出來,湊出五塊零錢給她。小女孩很認真,把零錢抹平再數一遍。我取下塑料袋吃飯,菜是榨菜絲炒肉和清炒綠豆芽,肉很少,飯被菜蓋在下麵,油乎乎的。小女孩不急著走,她站在電腦前麵看裏麵播放的美國片,像是等著我把飯吃完,把碗還給她。怪物此時再次冒了出來,攆得許多人哭爹叫娘四下裏逃躥,逃得慢的就被怪物一腳踩扁。美國人把被怪物踩成一灘肉泥的死人都做得惟妙惟肖。小女孩不怕,她笑,她看著那些人驚惶的表情,似乎很開心。
我不再看顯示器,而是看著小女孩。小女孩意識到有目光盤旋在也臉上,扭扭細脖子瞟了我一眼,又迅疾回到顯示器上。怪物在攻擊一輛車,車內有母子三人抱作一團瑟瑟發抖。
這片子很快結束,女孩收了碗要走。我拍拍她瘦削的肩,把十塊錢再次遞給她。
“拿去買糖,不要給你爸媽。”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