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憲文異常關切地問:“中央監委調查組什麼態度?”
張樹藩回答道:“我也最關心他們的態度,但他們隻調查情況,從不表態。”
路憲文又問:“難道私下也不議論?你就沒有看出點啥來?”
張樹藩道:“盡管他們嘴嚴,但偶爾也流露出對省委、地委的工作很不滿意。從他們的表情也常常看出這一點。這些天,我當著調查組的麵沒少作自我批評。”
路憲文說:“是該多作自我批評,死那麼多人,我們的失誤的確不少啊。”
路憲文公開自責,尤其是把餓死人與工作失誤聯係起來,這在張樹藩的印象中還是第一次。張樹藩暗想,老路醒悟了。
張樹藩說:“省委直到現在也沒個明確態度,難道還不想承認人是餓死的?”
路憲文說:“樹藩嗬,省委的事咱們管不了,咱們隻管自己認真總結教訓,該承擔什麼責任就承擔什麼責任。”
當天夜裏,路憲文召集常委會,研究部署下步工作。他要求大家說:“現在有了糧食,危及生命的時期過去了,老百姓情緒也穩定了。下一步,無論開展什麼工作,我們都要堅持把群眾利益放在首位,用實際行動彌補以往過失。”
會後,地委、行署組織大批機關幹部下鄉,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目的是帶領群眾搞好生產,幫助群眾解決生產、生活難題,密切黨群關係,以此激發群眾“大幹社會主義”的信心。
轉眼到了7月,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派省委副書記楊尉屏、李立,和省監委書記劉銘榜帶領省委工作組來到信陽地區,在雞公山召開縣委書記以上地委擴大會。會議的主題是“統一認識”,繼續肯定“大好形勢”。在不少人看來,這次會議說穿了就是“捂蓋子”。
信陽地委第一書記路憲文的動員講話讓人覺得含糊其詞。他首先回顧了這場大災難的產生經過,卻不分析原因;他講了各縣的人員死亡情況,卻不涉及“餓死”或“瘟疫”這些字眼;他講“大好形勢”,卻也講麵臨的諸多困難;他動員大家“有啥說啥”,同時又提醒大家“想好了再說”。
路憲文的動員講話折射出他內心的矛盾,他明白省委領導“捂蓋子”的意圖,卻不願再跟著幹糊塗事;他渴望自己的言行更貼近實際,卻怕戴“不和省委保持一致”的帽子。無可奈何之中,他的講話隻有在上與下、是與非之間體現平衡。
固始縣委第一書記楊守績的發言發自肺腑,他說:“因為我給中央發電報反映信陽的真實情況,便被弄到省委黨校學習一個月。這下學得還比較透,錯的對的基本都弄明白了。哪兒錯了?工作方針、工作思路脫離了實際,脫離了群眾,餓死那麼多人,大錯特錯,砍頭都不冤!哪兒對了?站到群眾利益一邊,向中央反映情況,做對了,砍頭都高興!同誌們呀,我想問一句,信陽出了這麼大的問題,這次會議還要求我們‘肯定大好形勢’,百萬亡靈讓我們張口嗎?!”
一位省委領導立刻責怪路憲文:對每個人的大會發言咋不事先把下關?這樣胡說八道不搞亂會議氣氛嗎?!對下麵的大會發言要引導好。
路憲文沒有表態,心想,都到這份上了,還不讓人說幾句心裏話嗎?
行署專員張樹藩的發言也旗幟鮮明。他開口就講:“信陽發生的大饑餓事件有天災緣由,也有‘人禍’因素。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總結什麼經驗,而是認真查找教訓;需要的不是‘捂蓋子’,而是承擔責任。”
主持會議的路憲文猶豫片刻,還是打斷了張樹藩的發言,對地委副書記王達夫附耳道:“你先講,我和樹藩商量點事。”
路憲文把張樹藩叫到主席台下,誠懇地說:“樹藩呀,省委已經給這次會議定了調子,你這樣講話恐怕又要惹事。聽我一句勸,別和上麵擰勁,下次發言想好再說。”
地委黨校副校長嚴仲儒的發言依然不是“肯定大好形勢”,而是繼續尖銳批評省委、地委的錯誤。
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雖然沒有參加這次會議,卻異常關注會議情況,張樹藩、楊守績、嚴仲儒的發言很快傳到他耳中,令他大為光火。他打電話責怪到會的幾位省委領導“沒有把握好會議方向”,再打電話訓斥地委第一書記路憲文“軟弱無力,看人不準”,指令說:“張樹藩要翻案,要堅決批判。”
路憲文連夜召集除張樹藩之外的幾個地委常委開會,傳達吳芝圃“批判張樹藩”的指示,而幾個常委都不表態。路憲文心裏明白,大家不表態,說明張樹藩的發言和大家的想法相同,“批判張樹藩”的做法不得人心。常委會最終形成意見:會議是否轉向批判張樹藩,請到會的幾位省委領導決定。
到會的幾位省委領導也連夜召開碰頭會,研究省委第一書記吳芝圃的指示。省委副書記李立說:“張樹藩講得對不對,相信大家心裏都有杆秤。不能再批人家了,得讓人說話。這事就這樣定了,出問題我負責。”
幾乎沒人料到,一夜之後,雞公山將“風雲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