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濱縣委第一書記石紹舉說:“聽我老婆說,她的奶奶餓死了,姐姐也餓死了。她姐家在息縣,餓死兩個多月了,現在還放在家裏沒有埋,為的是想頂個名額,等著哪天分糧時能多領一份吃的。我老婆還說,那兒60%的婦女不來月經,子宮下垂,生不了孩子了!路書記,都這樣了,你還談階級鬥爭,階級敵人管糧食嗎?糧食在我們共產黨人手裏,不能見死不救啊!”

路憲文說:“同誌們,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光放炮有用嗎?還是要想辦法。固始是大縣,死人最多,楊守績,你談談打算。”

楊守績冷笑道:“路書記,從餓死第一個人起我就給地委‘談打算’,談了多少次我已經記不清了,可一粒糧食也沒談到,到現在死亡數字上升到三四萬人。新打算倒有,今天就是不談,等做出來你就知道了。”

這次碰頭會成了縣委書記們的“出氣會”,他們輪番圍攻頂頭上司,搞得地委第一書記路憲文狼狽不堪。路憲文縱有千般委屈也得忍著,實在無話可說,因為他覺得大家說得都在理,火氣再大也可以理解。更何況,他自己對省委第一書記的指示也很反感,隻是不傳達不行。

聽罷吳芝圃的指示,張富心中產生的不僅僅是失望,更多的是憤怒。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擁有決定百姓生死大權的高官,在百姓麵臨生死存亡的重要關頭,送來的不是急需的糧食,而是“階級鬥爭”的大棒,簡直荒唐透頂!

張富不辭而別,再次奔回省城。這一次,他決心非見吳芝圃不可,要把災區之行的感受和縣委書記們對“指示”的強烈抗議統統講出來。

這一次,張富不經省委辦公廳協調,直接闖進吳芝圃的辦公室,進門就說:“吳書記,我是民政廳的張富。今天不管您有沒有時間,我都要向您彙報信陽災區的重要情況。”

對這位未經工作人員通報就闖進來的“小人物”,吳芝圃並沒見怪。他對張富說:“我對你有印象,請坐。災區的情況報告我已經看了,還有什麼重要情況?”

張富說:“災區群眾餓死了許多,情況還在惡化,這不重要嗎?”

吳芝圃說:“省委的指示已經傳達下去了,你沒聽到?”

張富說:“我聽到的全是階級鬥爭,卻沒有分糧救人的話,省委的指示完全是南轅北轍,讓人無法理解。”

吳芝圃說:“那是你理解能力方麵有問題,怎麼能說是南轅北轍?”

張富說:“我的理解能力沒有您強,但我知道群眾餓死那麼多就該盡快放糧,靠階級鬥爭解決不了群眾挨餓的問題,所以我認為省委的指示是錯誤的。”

吳芝圃說:“省委是站在戰略高度考慮問題,從全局角度處理問題,你一個小人物,能懂多少?”

張富說:“我的確是個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是共產黨員,有向組織發表意見的權利;我的確不懂多少戰略,但我懂得共產黨最大的戰略是以人民利益為重。吳書記,您的戰略以啥為重?”

吳芝圃稍顯遲疑,緩聲道:“你心裏還有組織?你隻知道自己有向組織反映問題的權利,卻忘記了服從組織的義務。依我看,你需要認真考慮下個人與組織是什麼關係,擺正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對組織指手畫腳。張富同誌,我很忙。”

吳芝圃說完低頭繼續辦公。張富知道,逐客令已下,談話無法繼續了,於是站起身說:“吳書記,您可以把我攆走,但還有我說話的地方,明人不做暗事,我向黨中央寫信反映情況!”

張富說罷大步離去,出門便被辦公廳值班秘書攔住。秘書苦笑著說:“你咋恁冒失呀,這不是自己找罵嗎?”

張富說:“你那點擔心多餘了,領導一句沒罵我,連火都沒發,倒是我句句吃槍藥似的。看來大人物比小人物有涵養。”

秘書勸道:“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就甭較勁,回去弄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就中了。”

張富朝秘書笑笑,沒再表態,卻暗暗發誓:我張富這個“小人物”非和“大人物”鬥一鬥不可!

至此,“小人物”與“大人物”的較量拉開序幕。

張富突然想到回省委開會的省監委書記劉銘榜,他不明白這位一向親民的領導為何在省委會上不為民說話,他想問個明白,於是徑直奔向劉銘榜的辦公室。

張富把剛剛發生的事情經過告訴了劉銘榜,劉銘榜說:“是啊,你一個小人物,找他有啥用。”

張富說:“你們一群大人物說話比我管用,可是關鍵時候為啥不說話?”

劉銘榜歎口氣,說:“帽子滿天飛,誰敢說真話?就是敢說,他也不聽啊。這人一貫獨斷專行,曆來一人說了算,看他胡來,誰也無法啊。”

張富說:“人微命賤,官小帽輕,我一個小人物沒啥可怕的,豁出去了,告禦狀!”

劉銘榜沒有表態,隻是神情莊重地看著張富,目光久久沒有移開。這神情、這目光,傳遞出信賴與讚許,讓張富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