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伯繼續說:“阿黑極有靈性,好像聽懂我的話,也淚津津的,不住地舔我的手、臉,弄得我心快碎了。我本想再和阿黑待一夜,天亮後外出轉轉給它弄點吃的,不能叫老朋友餓著肚子上路。可我又擔心再待下去自己會動搖決心,沒準就下不了手了。罷了,不在乎這一天,我順手拿起獵槍,對準阿黑,兩眼一閉扣動了扳機。”

根伯的聲音顫抖起來:“槍響之後,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昏倒在地。醒來時天亮了,我看到阿黑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裳。我在山洞扒掉阿黑的皮囊,抱到一個山坳,壘座墳,埋了。我在阿黑墳前足足待了一天,臨走跪下磕了幾個頭,說,夥計,這地方不賴,好好睡吧。阿黑走了,這幾天大伯我覺得孤單,可不孤獨,因為還有大義陪伴,胸有大義不孤獨啊。”

根伯扳著指頭數著人頭說:“村支書、山虎和我,還有上坡張嫂、許大娘……恁多外姓人幫你一家,都是心中有義。閨女啊,要記住,普天下還是有仁有義的人多,不管多艱難,隻要大家互相幫襯,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歡妹失聲痛哭,這哭聲抒發著對人間大義的感激。她望著根伯說:“閨女懂了。拴緊死前給孩子取名‘有糧’,以後當小名叫,從今天起孩子大名就叫‘李大義’,也是‘立大義’的意思。”

根伯連聲說:“好好好。孩子,不哭了,你扶我到洞口曬曬,人見日頭精神抖。”

歡妹把根伯扶到洞口,迎著太陽坐下。根伯仰首望日,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閉上眼睛,一副舒坦的樣子。片刻,根伯說:“閨女,你唱個歌吧,根伯我可是好久沒聽到你的歌聲了。”

歡妹點點頭,稍為沉思,便亮開嗓門:

百鳥站立山尖上,引頸高歌喜洋洋。

百花開放山坡上,爭奇鬥豔撒芳香。

百溪流淌山背上,好似琴弦叮咚響。

百草鋪蓋山嶺上,冬去春來肥牛羊。

百木挺拔山體上,鬱鬱蔥蔥生機盎。

大別山啊好地方,山清水秀魚米鄉。

清脆而又甜美的歌聲洋溢著大別山人的驕傲,根伯閉目晃首,陶醉其中。歌聲落下,根伯慢慢睜開眼睛,一聲長歎,仰天問道:好山好水好地方,為啥窮得丁當響啊!

歡妹歌聲又起:

山清水秀魚米鄉,世世代代缺米糧;

雲薄雨稀荒田地,風調雨順也空倉。

責問蒼天天不語,人間之事費思量;

風雨無常天之過,可知“人禍”更遭殃?

歡妹唱罷,坐在根伯身旁。根伯對歡妹說道:“從我記事起,咱這一帶就沒太平過,災害、戰事接二連三,苦了老百姓啊。共產黨坐了江山,窮苦人翻了身,總算有了盼頭。可這好日子才開始,又折騰起來,一會兒‘大躍進’,一會兒‘大食堂’,一會兒‘大煉鋼’,不知哪來恁多名堂。‘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老百姓誰不想?可跑來跑去跑得家家斷炊,老百姓餓成這樣,誰能想到?能看出,共產黨是真心強國,真心富民,隻是這種折騰法不中啊。唉,不能再折騰了,再折騰下去就攏不住民心了。”

歡妹說:“咱不想這些事了,起風了,我扶您回洞吧。”

天色漸晚,歡妹要起身下山。根伯對歡妹說:“你把狗肉都帶走吧,我下趟山不容易。再有五天就過年了,哎,這個年不好過啊。”

歡妹告別根伯下山了。她並未把狗肉全部帶走,給根伯悄悄留下一塊。盡管她知道根伯輕易不會吃阿黑的肉,但又想,實在沒其他東西可吃的時候,有這塊肉在,根伯不至於餓死。

後來,人們再沒有見到過根伯。鄉親們對根伯銷聲匿跡的傳說很多,有人說根伯被阿黑帶上了天堂,因為阿黑是二郎神跟前的哮天犬,它舍不得撇下人間的主人;有人說根伯是被玉皇大帝請去了,當了天堂“大義神”……總之沒人說根伯是被野獸吃掉或者餓死的,因為鄉親們希望這位滿胸仁義的老獵人得到善終。

為官須有義

老獵人一生孤獨,唯有獵犬相伴,“愛犬如命”自可理解。為了他姓孤兒寡母,老獵人忍痛射殺愛犬,義也。付己之愛以濟貧弱,“官爺”有乎?平民草芥“義”且在胸,“官爺”尊大心係何物?平民相惜見乎“義”,“官官相護”何釋解?為官須有義,有義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