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會的其他常委聽起來,路憲文的這番話或許等於“理論”,因為誰也不是孫悟空,能變出糧食,況且超出“上級指示精神”的任何行為都有可能觸及政治風浪,有辦法也隻能是“想得出做不出”,“心熱膽怯”已成眾相。

但張樹藩卻從中發現了契機,他一是感到路憲文麵對群眾的生死存亡心急似火了,判斷這種情況下路憲文有可能不再死抱“上級指示精神”不放,這就給各縣搞“政策變通”提供了機會;二是感到路憲文渴望大家“都動腦筋”無異於提醒各級領導“各顯神通”,凡有利於“救命”的辦法,隻要不出大格,就不會惹出大麻煩。

如此契機令張樹藩精神一振,他對大家說:固始的《拉纖號子》就一句:“夥計們拉纖要出力”,剩下就是“哎嗨哎嗨”的聲音了。言語不多,出聲就是爆發力。路書記比喻得好,纖繩就是我們共產黨人的責任感,眼下大家不要想太多,隻記住“要出力”,拉緊纖繩就是勝利。

散會後,張樹藩回到自己辦公室,立刻把路憲文的那番話通報給各縣領導,並提醒大家“大膽領會,策略行船”。

下午,張樹藩帶領一幹人馬奔赴東線。進入潢川縣境,他看到成群結隊的人拿著布袋、提著籃子、挑著擔子緩緩前行,停車問道:“老鄉,這是幹啥去呀?”

老鄉答道:“去公社糧站,聽說要分糧啦。”

張樹藩又問:“哪來的消息呀?”

老鄉說:“說不上,反正大家都在傳。估計也差不多,都餓死不少人了,再不分糧毛主席能願意?”

張樹藩正要上車,老鄉反問道:“能坐小車,你肯定是不小的官吧?快分糧吧,再餓死人多了,小心毛主席殺你們頭!”

張樹藩猛然一愣,對司機說:“去公社糧站。”

糧站大門口人山人海,饑餓的人們仍在不停地湧來。公社書記看到專員到來,神情有點緊張,急忙彙報情況說,已經三天了,群眾每天一早就在糧站門口聚集,天黑才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總感覺要出事,公社領導每天都到現場勸大家回去,可咋也勸不動。為防意外,眼下正組織民兵看護糧庫。

張樹藩對公社書記說:“群眾盼糧救命,誰也勸不回。大冷的天,忍著饑餓坐這麼長時間,又冷又餓更容易出人命。你們的任務是趕快支起幾口大鍋,煮稀飯!”

公社書記為難地說:“手中無糧,拿啥煮?”

張樹藩說:“辦法你自己想,想不出辦法你就別再當這個書記!”

張樹藩的秘書餘德鴻把公社書記拉到一邊,悄聲說:“站在糧站門口想不到辦法?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這時,張樹藩走到人群中間,大聲說道:“鄉親們,我是行署專員張樹藩,我代表地委來看望大家!麵對鄉親們,我不知說什麼好,因為拿不出糧食,說什麼也沒用。大家一坐就是一天,挨餓又挨凍,老人孩子吃得消嗎?我這樣說絕不是想勸大家回去,因為我知道,大家坐在糧站門口等糧,會增強活下去的信心,誰也不能破壞這種信心!明天再來,大家帶上碗,吃不到稠的,喝碗稀飯也能扛一陣子。地委已經向省委申請糧食,請鄉親們放心,挨餓的日子很快就會過去!”

在發表這番講話之時,張樹藩已決心率先“行船”了。當然,風險依然存在,隻不過麵對眼前這些饑餓的百姓,張樹藩已做好了日後承受政治風浪打擊的準備。

張樹藩一路向東,連看了幾個糧站,都是圍滿了饑餓的群眾。每到一處,他都要對當地領導強調不允許驅散群眾,並要求設粥棚濟民。

傍晚進入光山縣境,張樹藩又查看了一個糧站。這個糧站前出現的一幕慘景,讓他心驚肉跳。

饑餓的人們正陸陸續續離開糧站,突然人群中傳來陣陣慘叫。張樹藩聞聲而至,看到三個老人躺在地上,兩個已經斷氣,另一個奄奄一息。張樹藩脫下大衣蓋在那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身上,急忙吩咐糧站站長,趕快煮碗稀飯救人。

稀飯端來了,張樹藩拿著小勺喂老人,老人卻閉嘴拒絕進食,望著張樹藩,斷斷續續說:“我認識你,張專員,好官。村上老人已餓死大半,老了,不爭食,救孩子們要緊。”說完指了指身邊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那是老人的孫子。

這時孫子又捧起飯碗,哭著喂爺爺。老人微笑著,對孫子說:“你先喝,留幾口,帶給小妹妹。”

孫子仍哭著叫著喂爺爺,老人仍然微笑著,決不張口。片刻,老人張下嘴巴,瞪大眼睛,咽氣了。

三位老人餓死在糧站門口,此情此景看得張樹藩心裏無限酸楚,禁不住流下眼淚。這淚水不僅僅是悲痛,更包含著萬般愧意。

一位公社幹部向張樹藩介紹說,這位老人1938年入黨,是老村支書,老模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