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夫之責

——國庫“借糧”放粥

1959年過去了。這一年,政治舞台風急雨驟,人人自危;這一年,天災“人禍”兩麵夾擊,民不聊生。

新年的鍾聲敲響了,仍在辦公室研究工作的路憲文和張樹藩四目相對,似乎在問:新的一年能否出現新景象?對此誰也無法預料,但這是他們的渴望。

兩人已經在辦公室度過了兩個不眠之夜。這兩天,兩個情況如兩塊巨石壓在他們心上,一是餓死人的事情陸續發生,二是各處糧庫被饑民包圍。看著各縣上報的死亡數字他們心如針刺,卻又無可奈何,因為手中無糧啊。麵對成千上萬的饑民包圍糧庫的情況他們坐臥不寧,老百姓真要為了活命哄搶糧食,豈不是鬧出大事。

信陽地委把本區有人餓死的情況彙報給省委並強烈要求放糧,省委遲遲不予答複。路憲文和張樹藩急不可耐,要求麵見省委領導,卻被省委辦公廳拒絕,二十四個小時中他們得到的唯一回話是:進一步查明情況,等待省委領導指示。

1960年的新年之夜,信陽地區的兩個黨政一把手身心疲憊,毫無喜悅之色。

電話驟然響起,路憲文渴望是來自省委的聲音,因為此時省委的聲音太重要了。他急忙抓起話筒,傳來的卻是光山縣縣長的怒吼:“路書記,今天又死十幾個,八個老人,六個孩子!上麵那幫龜孫也都餓死了?為啥到現在屁也不放!”

剛放下話筒,鈴聲又起,上蔡縣急報:今天死了二十六個,明天可能還多,上麵究竟管不管?!

張樹藩的秘書急忙闖進,遞上專員辦公室接到的幾個電話記錄——

一錄,信陽縣縣長在電話中破口大罵:我今天跑九個村,都在埋人!我操他八輩祖宗,問問上麵那些王八蛋還是不是共產黨的人,為啥不管群眾死活?

二錄,新縣縣長怒言:零點以後,又丟幾十條人命,新年鍾聲難道是喪鍾嗎?!新縣百姓跟著咱們打天下,一半人都死了,活下來的還要全餓死嗎?咱們的良心、人性還在嗎?!

所有縣都向行署報告了死亡人數增多的情況。

張樹藩表情沉重地說:“書記,死亡人數翻倍了,發展下去不得了,如何是好啊。”

麵色灰暗的路憲文說:“下麵的幹部開始罵人了,火氣很大。我也想罵人呀,你不想嗎?你也一肚子火吧?我的火氣比誰都大!可咱們罵誰?找誰發火?省委領導根本不接咱們電話。省委辦公廳隻會答複‘等待指示’,等了兩天多連句屁話也沒等來,等到的是多了一批鬼魂。這是共產黨的天下啊,他們難道忘了嗎?!”

路憲文說了這番話,眼裏已經閃出淚花。他穩定下自己的情緒,又說道:“樹藩,你把最新情況整理下,繼續報告省委,等待指示。但不能傻等了,該想想咱們自己還能幹點啥。”

張樹藩覺察到路書記心情沉重,且一副疲態,便說:“書記,我立刻就辦。您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瞧您累得都睜不開眼了。”

路憲文說:“麻煩事都來了,哪還敢休息呀。得開個緊急會議,你馬上通知常委,明早七點,都到我辦公室。”

緊急會議上,路憲文表情沉痛地對大家說:“死人了,天大的事啊,咋辦?糧庫被圍了,如果被搶,是更大的事,又咋辦?都難辦,都得辦好。咱們一定要研究出個辦法來啊。”

一名常委發牢騷說:我們的意見管用嗎?從“放衛星”到“反瞞產”,啥時候聽過我們的意見?早聽大家的,就沒今天的糟糕局麵了。

這話明顯是對路憲文來的,路憲文聽後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正想說什麼,張樹藩發言了,說:“同誌們,目前的形勢非常嚴峻,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過去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了,要緊的是趕快想招緩解局勢。我相信,有黨指引航向,有路書記掌舵,有大家共同拉纖,信陽這艘船沉不了!”

路憲文聽了張樹藩這番話,臉色頓時好看多了。緊急會議開到正午,並無良策,因為所有問題的關鍵是糧食,而地委不掌握糧食調撥權。

最終形成的方案是:路憲文負責處理死人的事,張樹藩負責糧庫安全問題,兵分兩路即刻出動。原則是因地製宜抗饑餓、化解矛盾保糧庫。

路憲文反複提醒大家:一定要注意權限、注意政策、注意請示報告。他之所以這樣提醒大家,是擔心常委中出現“擅自做主”的情況。這種擔心並非多餘,因為這些天他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幹部隊伍中積累著一種“寧願丟官決不丟民”的情緒,若有誰再弄出個“開倉放糧”的事,局麵就難以收拾了。他尤其擔心的是專員張樹藩,此人重民輕官又不畏上,最容易感情用事捅窟窿。

臨散會,路憲文又對大家發出一番感慨,他說:“剛才樹藩同誌那個比喻好啊,咱信陽就好比一艘船,船上坐滿了人民群眾;我們共產黨人就好比纖夫,套在身上的纖繩就好比我們的責任。眼下遇到風浪了,纖繩不能鬆啊,一鬆勁就要翻船,船上的人民群眾就要遭殃。我們征服不了風浪,就會被風浪打翻。因此我想提醒同誌們,下一步工作,在不違背上級指示精神前提下,我們要盡最大努力克服困難,如果等不到省委下撥糧食,還能眼看著群眾餓死嗎?要想招啊,都動動腦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