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中田聽了這話,有火發不出了。他心裏明白,壞毛病、壞作風的確都是上邊帶出來的,自己不也跟著上邊多次吹牛撒謊嗎?他對張念漢說,共產黨用生命和鮮血打下的天下,決不會靠吹牛撒謊來守護。這幾年出現的許多不切實際的做法,很快會得到糾正。他請張念漢原諒自己剛才的態度,鼓勵張念漢從現在起“隻認真理不認官”,帶領群眾渡過難關。
他們又到王悅莊,天已擦黑。村支書張念漢生拉死拽要蔡中田和陳良聚到自己家喝碗稀飯暖暖身子。兩人實在不願去,因為“兩碗稀飯”對一個家庭絕非是一般的負擔。但張念漢的一句話使他們不得不去,張念漢說:“權當是嚐嚐百姓家摻草的稀飯,兩位書記記住百姓受過的苦,知道以後如何為百姓幹事。”
張念漢的妻子把煮好的稀飯端上桌,蔡中田拿筷子攪幾下,問道:“為什麼偏稠?咋沒有草料?”
張念漢的妻子說:“領導來家,咋能喝和俺一樣的稀飯。”
蔡中田說:“這可不行。這樣稠的一碗稀飯,弄不好是你們全家人的一頓飯,陳書記我倆哪敢喝呀。如果不變樣,我們真得馬上走人。”
張念漢急忙對妻子說:“快端走,加水,再加些碎麥秸末子,就和咱喝的一樣,多煮會兒。”
這碗稀飯喝得蔡中田極不是滋味,碎麥秸末子拉疼嗓子倒在其次,疼痛難忍的是一顆心。在常莊公社嚐過大雁屎,今晚再喝次草料稀飯,蔡中田體驗到了眼下百姓的苦難。他對自己說,這如果算是“補課”,還遠遠沒有補全——樹皮、觀音土等等根本無法入口的東西老百姓都用來充饑,自己還沒嚐過滋味。此時他又想到,遠在山東家鄉的老人過的也是同樣的日子,更心如刀割。
“陳良聚,他們吃的這些東西你吃過嗎?”蔡中田問。
陳良聚說:沒吃過,好賴是個共產黨的幹部,吃的是國庫糧,眼下雖然也吃不飽,橫豎還是比老百姓強。
蔡中田又問:“你爹娘吃這些東西嗎?”
陳良聚頓時淚下,說:爹娘也是老百姓,不吃這些東西靠啥保命?
蔡中田感慨道:“我們剛鬧革命時,多少次緊握拳頭高喊‘為人民打天下,為人民謀幸福’;解放了,我們的口號還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可是,我們當官了,日子過得卻比老百姓好,過去高喊的那些口號不是變成廢話了嗎?我們當官了,就不用吃樹皮,爹娘卻在吃,連和爹娘的距離也拉遠了。你說,這個天下到底是人民的,還是當官的?我們共產黨如果沒有‘百姓吃肉自己喝湯’的覺悟,總過得比老百姓優越,隻能離老百姓越來越遠,到頭不又成了‘蔣家王朝’?”
還未等陳良聚回答蔡中田的話,村支書張念漢說道:“蔡書記呀,說句良心話,依俺老百姓看,當官的過得優越點兒也在情理之中,管理國家、料理百姓,操心多大呀,隻要不出格就中。啥叫出格?就像蔣介石手下的官,隻想著自己升官發財,一人當官雞犬升天,有好事不讓老百姓沾邊,這就叫出格。咱老百姓要求不高,別人吃肉咱有根骨頭,別人吃饃咱有碗稀飯,這就中。”
陳良聚說:“念漢呀,毛主席可不是這個意思,他要求共產黨的幹部不能當官做老爺,而要做人民的公仆,公仆就要敬主人,老百姓就是主人。咋敬主人?得像孝子敬爹娘,有肉先讓百姓吃,有福先讓百姓享,否則就不叫共產黨。”
這就是在共產黨執政後的最困難時期,一個縣委書記、一個公社書記、一個村支書——共產黨的三級“黨代表”共同議論的話題:主仆關係。那個時期,這樣的話題實屬平常,而今天的人們聽後又有何感想?
蔡中田放下碗筷,告訴張念漢把大隊幹部都叫來見下麵,和大家一起商量下眼前如何帶領群眾戰勝困難,還想請大家給縣委的工作出出主意。
大隊幹部陸陸續續到了張念漢家,隻缺婦女主任。原來,張念漢通知大家開會時,對村長講了兩位書記在自己家喝草料稀飯的事,村長專門拐到婦女主任家,吩咐道:聽說蔡書記冒著風險把種子糧分下來,這可是救命大恩。你晚去會兒,到大隊幹部家每家抓把麵,好歹也得管兩位書記吃塊餅,不然心裏過意不去。
蔡中田正在認真聽取幾個大隊幹部的建議,婦女主任匆匆到場,從懷裏掏出兩張還冒著熱氣的烙餅,笑著說:“蔡書記、陳書記,快趁熱吃吧,麵粗些,好歹扛饑。”
這一幕讓蔡中田和陳良聚感到意外。當問清原委,蔡中田感動得許久說不出話來。他明白,這不是尋常日子的兩張烙餅,這是在生活最困難時期千金難求的“保命食”;他更清楚,這不是尋常意義的“關心領導”,這是人民群眾送給共產黨的真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