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些表兄在這兒。”
“哦。”
“喝了一大時候了。”白父打了個嗝說,“不早來,正好你走了他們也來了。”
“快別說了,平日一喝多也給他打電話,話又多又嘮叨,不嫌誤人。”白母在一旁抱怨道。
白父不理她,繼續說:“車上擠不擠?”
“擠麼,剛才說了。”
“人家都說了,擠,擠,還問道。中了,快掛了吧,”白母不滿了。
這回白父順了她的意,把電話扔給了外甥們:“讓你表兄跟你聊兩句。”
在白父心裏,白永凡就是表兄弟裏的狀元,表兄們自然順意,輪流與他通話,話裏莫不有一句“你是咱家最出息的。”說得白父耳順,又要多喝幾杯。
一套空俗舊的寒暄之後,電話便接近尾聲了。
掛斷電話,白永凡看看時間,十九分二十六秒。想著漫遊費不知要多少,一陣心疼,對於先前之事也不那麼在意了。算著時間,還有六個鍾頭才到南京。MP3沒電了,手機不敢多用,怕也沒了電。他被一張無聊的網遮住了,頭枕著胳膊便睡著了。
白永凡家在山東半島的一個小縣裏,初二後通過特殊的選拔機製進了高中,依舊是念初中,名字卻換成“高一預科班”。預科班集中了全縣最具才華的二百餘名青年才俊,而且他們的才華皆能落實到紙麵上,得到社會各界的一致認可。他們對外稱自家為實驗班,其設立是對教育的全新體驗和改革,有著充當改革尖兵的勇氣和魄力。白永凡一切皆由白父操持,稀裏糊塗地便成了試驗品,周圍人卻紛紛表示祝賀,說是北大不稀著上,考個清華也罷了。永凡一聽,不得了,卻見著爸爸的臉在人言裏波光蕩漾,才知道自家已到了梁山腳下。
白永凡的“朋友”並未進到這種班裏,故而他們相識已是一年以後了。他到城裏上學的時候,還瘦得像風中的柳條兒,穿一件白背心兒,露著好些排骨,仿佛受難的流民。暑假提前開學,白母擔心他鄉巴佬的形象泄露了自家小農身份,萬般勸說才讓他換了白T恤。至於他的瘦,白母沒轍,訂牛奶日日熬給他,吃飯多恫嚇進去幾口,骨頭倒是長了不少,肉卻日顯蕭條。唯獨他的發型白母是滿意的,她瞧著便覺得精神。小平頭,斧斫刀削,剃出來便有陽剛之氣。白永凡雖對此頗有微詞,但聖意難違,他隻好任由理發店的小老頭兒捯飭。
他的班主任教數學,胖而渾實,說話條理分明,因為所以,仿佛一切皆需合乎邏輯,麵條跟狗肉斷不能混為一談。開學第一次班會,她扭著屁股在講台前邊走邊講:“高中,是一個新的起點。雖然我們暫時學習初三課程,但是我們要以一名高中生的身份來要求自己……”她說話腮幫子使勁,力道足,唾沫星子噴得老遠。前排的人苦悶,書濕了大片還正襟危坐,作如飲醍醐狀,實則頗為難受。永凡坐在第二排,也抽出本書,敞開了,擺在桌上,低頭盯著,心思卻在麥地邊的大井裏遊來遊去。
“剛才我就注意到了,”班主任笑著,頓一頓說,“有一位同學,即使在暑假提前上課的情況下,依舊保持著極高的學習熱忱,一直在看書。這位同學,能起來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家的想法麼?”
白永凡不知道她喊他,沒有反應。同桌拍了他一下,他心裏一哆嗦,直接站了起來,眼直勾勾盯著班主任的臉,然後才在她油亮的笑意裏明白了什麼,竟也扯道:“呃,哦,看看學什麼,有點兒數……”白永凡恐被人罵,又說看不懂,還要大家多幫助。班主任滿意地點頭,號召大家向他學習,然後掌聲便從講台上蔓延著響了起來……
“班主任叫什麼?”白永凡把書合上,小聲問同桌。
“田圓圓……”
“哈,跟她體型倒是相稱!”
同桌咧嘴樂了,白永凡見他白白的臉上眉毛粗粗濃濃的,想起蠟筆小新,也笑了:“你叫什麼?”
“陸元。”他在紙上寫下來,“六塊錢,身價不高。”他說話的時候嘴角微微翹著,眉頭像毛毛蟲一樣蠕動。
“我,白永凡,‘白’是小白臉的白,‘永凡’就是永遠平凡的意思……”
田班講完話鈴聲便響了起來,總而言之“我就講這麼多。”
天,已是正午了。
初次住校,周遭一切都是新鮮的,也怪不得人四下溜達。白永凡沒先去食堂,卻繞到教學樓後麵去了。那兒有一棟破舊的老建築,牆壁粉著黃色,年歲久了,仿佛得了手癬,蛻了些皮。仔細端詳便會發現,那是一座德國教堂,屋頂好像如來戲耍猴子的手指,向天直去,有明顯的哥特風。作為國難的遺物,它並未受到校方格外的照顧,門全被卸光了。從外頭看,裏麵黑漆漆的,決計不會讓人聯想到上帝和天堂。白永凡瞅著敗落的黑教堂,心裏毛乎乎的,沒敢往裏去。反倒是教堂前的草地綠油油的,讓人覺得那是個光明的地方。
草地上長了大片的三葉草,它們湊在一起,紫色的小蝴蝶在葉子間飛起飛落的。三葉草葉片的形狀就像蝴蝶翅膀,上麵畫著波浪似的花紋。白永凡想起,小時候他班上有一個愛穿紅衣裳的女孩。有一次,女孩講故事給他們聽,講起四葉草。她說四葉草也叫幸運草,十萬棵三葉草裏麵才會有一棵,隻有很幸運的人能找到它,而且那個人也會得到神仙的眷顧和保佑,因為它就是神栽種在世上的。它的葉子像一顆心盛放著另一顆心,是愛情與幸福的象征。最後,女孩還說,誰要是能找到四葉草給她,長大了她就嫁給他。小永凡一聽,各處去找了許多四片葉子的草,到最後了,卻不知該送哪一棵給她,結果被女孩的同桌搶了先。白永凡想著,不禁莞爾,於是便提起興致找四葉草。
或許,教堂前的這片三葉草得到了上帝的青睞。白永凡先找著一棵四葉草,從根莖處掐斷了,捏著對著太陽看。陽光下,那片四葉草如同綠色的風車,仿佛風一吹便要轉起來似的。祖母和他說過,神仙帶著三葉草來到人世,埋在土裏,等它們長出來,綠葉子真是能轉的。要是風太大了,三片葉子轉太快了,葉子就飛出去,像蒲公英一樣,在風裏飄;有的就帶了葉柄一塊兒飛了,跟竹蜻蜓似的。那時候,小永凡要給找四葉草,就盯著祖母問:“囔,四葉的呢?”
祖母手指抵著他的額頭說:“光想著花姑娘!”然後繼續說:“四葉草飛得高啊,就是少,所以人家都覺得它寶貝麼。它是特別的三葉草,就跟人裏頭也有特別的人一樣。”
“特別的?”小永凡興奮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