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是一個橫跨七年的故事,它大多源自我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曆,所以其中情節動蕩不定,你可以從中找到線索,但是如果你聽我一句,就忘掉這些,迎接一些出奇不意的東西,這也是我的選擇,我的一次嚐試,要知道:你永遠不知道生活將帶你去向何處。
我用了很大的篇幅去鋪陳一切,我不願放棄前麵的一些庸俗甚至不必要的描寫,我希望有讀者可以保持耐心,我希望你們可以發現藏在後麵的寶藏,我這麼說,不是因為我寫的多麼精彩,而是此時的生活進階到了一種五彩繽紛的層次,它在世界中支離破碎,猶如粒子般跳躍,有時候你甚至感到無法掌控,它們“嘣”地一聲出現在你的麵前,又不知何時悄然消逝,令人驚愕連連。我做的隻是將它們推到你的跟前,期望帶你重走一趟,也許你有不一樣的體驗,也許你對此嗤之以鼻,不過,這就是它們交給我的,我轉交給你,望君細思,好好享受。
過午,蔚藍的海灣上,陽光粼粼點點,如金子一般。汽輪的影子湮滅在細碎的波光裏,像銀河中的一朵星雲。白鷗站在桅杆上,向西北望去,一條巨大鰻魚似的列車正肚子貼著地麵開動,一陣海風隨著刮了起來。汽輪“嗚——”地鳴響起航的警笛,白鷗吃了一驚,撲剌剌往鰻魚的方向飛去……
泰安境內的鐵路,從眾多青石的山嶺之間穿過,山嶺時遠時近,黃昏時分,太陽如皇帝禦批的朱紅一點,山朦朧,雲朦朧,天空和大地都透著一股柔和的詩意。此時,白永凡坐在窗邊,彤紅的光落了他半麵臉。
冬季殘存的雪步著行車的轍痕,一路往南,衰落的跡象愈加明顯。而光禿的喬木卻漸漸添了些半青半黃的葉子,窈窕地挑在枝頭上,好像女人發髻上的玉簪。時節剛過了立春,乍暖還寒,一切都在準備著新的開始。此時,人們的臉上紅潤潤的,身上花綠綠的,都還掛著年節的喜慶,也正是美麗的時候。
斜對麵靠窗的女孩也在美麗的年紀,她倒沒有美到一見傾城的田地,但禁不住耐看,讓人愈看愈覺得她好看。白永凡看見她,不光覺得她好看,腦子裏還浮出一個陌生的名字——許嘉銘。上帝造人不會批量生產,他想。這讓他篤定她們是同一人。他覺得她嘴角的美人痣就像一張名片,明晃晃地遞給了他,為他們做著久別重逢的準備。
可是,陌生人終究是陌生人,相交又寡,她還能認得他這個久遠的“朋友”?
車是開了,被胞夜催熟的濃情卻散布著馥鬱的迷香,妖妖嬈,仿佛一隻輕柔的爪子搔著白永凡的心窩,搔著他軟玉溫香的心思——一年半的時光過去,在異地的旅途邂逅,正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那個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白永凡要繼承古人的君子遺風,但終究沒把“目不斜視”列入君子規。他勸自己:便是自家詩人白老夫子尚有“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種纏綿悱惻之詞。而他素仰的蘇東坡,筆下亦有“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這般令年輕人甚至老年人心往神馳想入非非的詩句-——足見得男人的浪漫必得有女人才算完整,所以事關男女之情一概緩期執行,一旦緩期了便總有法子不再執行,也是心安理得。
他才是二十的年紀,定力好似進了七月的槐花,坐落不住。情思方起,心火便到了腦門。隻是,他骨子裏有文人的浪漫,也有文人的懦弱,所以他猶豫,等,等時間漸老,骨質疏鬆讓他變成勇士。其間,仿佛一隻預感有蛋的母雞趴窩又下蛋不出,他的勇氣亦是仿佛要破繭成蝶而力不從心的。
最後,他心中的媕娿不決終於棄他而去,他便走到女孩旁邊的人麵前,故作鎮定地說:“兄弟,我可以跟你換一下座位嗎?我想跟我朋友說會兒話。”
他言語間中氣不足,聲音沒進去人耳朵,隻引人抬頭,茫然問道:“你說……什麼?”
這話好似冬天落雪時燒旺的爐火,燒得白永凡的臉猶如通紅的爐壁,恨不得要化掉。但他又不得不把話響而快地複述了一遍。
“我不認識你呀?”女孩先說話了,兩眼張大,疑惑地望著他。
“啊?”白永凡緊蹙眉頭說,“不是吧?我們是高中同學呀。你不是一中的?文科五班……”白永凡急火了,一口氣把簡曆給人捏造出來。
“不是。”女孩搖搖頭。
“你還要換座位嗎?”男人笑看著他。這笑像一記耳光,白永凡被打得心裏罵罵咧咧的,似乎這事兒的責任全該由這人的第一句話來承擔。他不理會他,對女孩說:“對不起,我好像認錯人了……”說著,他便擠開過道上的人去了廁所。
從臭烘烘的旮旯裏出來,白永凡邊走邊望。他祈望周圍人都漠視此事,努力從別人臉上尋找絕處逢生的機會,尋到最後,鄰座的兩個女孩齊齊衝他笑了,他的心便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哎,我跟你朋友到底有多像呀?”走過“朋友”身邊的時候,女孩問道。
“簡直,一模一樣。”白永凡明白女孩在給他找台階下,頓生感激,當下補了一句:“太像了······”說完,不敢停留便直奔車窗去了。
車燈亮後,車窗如鏡,反映著車廂裏的一切。白永凡自車窗上偷瞄那女孩的神情,發現她不時朝自己這邊看,以為自家心思如這鏡子似的,全被人看穿了,腦中部件亂作一團。這一亂還使他想起件事兒來:
臨上車時,白父囑咐說:“上車安頓好了,別忘了打個電話給我,到了南京,再打一個……”
白永凡自進車廂後便陷入了掙紮,被人和行李的浪潮推來攘去,猶如一隻飽受風暴蹂躪的航船,顧不得思慮任何與災難無關的事情;而難得安坐,卻又想入非非,全然沒有了別的心思。
念及這通電話,好像西天的老鼠見著了佛祖的燈油,白永凡精神氣兒一下便起來了,趕忙撥通了電話。
“喂。”白父接了電話,念戲似的說,“歸置好了?怎麼才來電話?”白永凡嗅見電話裏的酒氣,眉頭一皺,想:又喝酒了?
倘若是平時,人們所說的代溝橫亙在父子麵前,他們的對話便仿佛隔著山溝喊話,那邊問一句,這邊答一句,簡單利索。這天,白永凡卻拖遝起來。他說道:“爸,你不知道,上車太麻煩了,車廂裏全是人啊,我還搬著個大箱子,差點擠煞我麼!”
“哪回不是這樣?擠擠也好,可倒是暖和了。”
“暖和什麼,擠得我怪熱都。”白永凡說,“您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