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 / 3)

祖母聽著,嘟著嘴,笑著看他,沒說話。這些話都是鄰居老先生編出來哄孩子的。

白永凡陸續又找了六顆四葉草,他的肚子才記起提醒他:時候不早了,還餓著……

吃過午飯,食堂裏便沒幾個人了,等他回宿舍,樓門已經關了。永凡這才後悔沒好好聽田班的演講,但木已成舟,後悔也晚了。他沒敢喊人開門,怕出來人罵他,就站在樓外頭。滾燙的風一陣陣的,往他懷裏撲,白永凡的耐心仿佛接受拷問的刑犯,一點點烤沒了。四葉草有些蔫兒,他在樓前的池子邊捧水淋了淋它們的長莖,然後便去校路旁的秋千架上坐著。

在秋千上蕩來蕩去,被法國梧桐分割了的陽光也細碎地在風中搖擺著。午後的安逸像催眠師的水晶擺,慫恿著凡人們的睡意,他迷糊中夢見家裏的白父。白父每逢清明便在家門口架起木千秋,好多大人帶著小孩去玩,小永凡喜歡等他的朋友們走光了才坐到上麵,一直到天黑了奶奶喊吃飯才跳下來跑回家,留下千秋自個兒晃呀晃呀……他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憂傷,懷念起被遺忘在時光裏孤獨的老秋千,心境也老態了許多。

不過白駒過隙的感慨未在心裏盤踞多久,白永凡似夢非夢中還慶幸,離開白父,“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論調便鞭長莫及了。

“你也被關外邊了?”永凡全沒察覺到旁邊的秋千上不知何時坐了個女孩。

他轉頭看,女孩也正盯著他,眼睛忽閃忽閃好似紫蝴蝶扇動的翅膀。她留著過耳的長發,劉海齊整整的,遮住了前額。半截褲、白T恤,一雙粉紅涼鞋,以及一段雪白的腿,女孩的裝束恰與他相稱,在一起僾然是小情侶的模樣。可惜白永凡的浪漫遲到了。

女孩見他隻看著自己卻不回答,又問:“你不是住宿生?”

“是,是住宿生。”白永凡覺得不好意思,把頭轉回來,“你呢?也進不去宿舍了?”

“嗯,樓門關了。我都不知道還會有時間規定。我是半走讀麼,就是中午住校,晚上回家。”她說話聲音不大,清脆中帶點兒沙啞,讓人聽了仿佛在炎夏裏吃了一個甜而水潤的西瓜,滿身的舒服。

“嘿,我也不知道……”

白永凡不知該說什麼,低頭看見放在腿上的四葉草,挑了兩片遞給她說:“給,四葉的,幸運草!”女孩“哦”了一聲,接過去,然後倆人便成了啞蟬,再沒做聲。他們在秋千上蕩著,慢悠悠的時間化作耳畔的風,來來回回地吹著他們。

時間,也在蕩著……

“你兩個在幹什麼?”一個圓腰的矮男人拿著筆記本走過來。他看到他們在蕩秋千,卻故意要問,仿佛如此便可問出別樣的事實。他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溫和可親,但他不自覺鼻孔擴張,眼也跟著瞪大了,半遮半掩的煞氣在僵硬的笑容裏顯得頗為可怖。白永凡經他一吼,驚慌了神,心想這人是大官兒?!他要單是追究不就寢的過錯便罷,倘若還將他們二人硬生生捆綁起來,安上莫須有的罪名,豈不是汙了自家清白?更甚汙了這女孩的清白,豈不是要了她的命?白永凡此時方有了浪漫的念頭,卻越想越害怕,被“後果”嚇得渾身冒汗,呆住了。

“老師,我們倆回宿舍晚了,門鎖了,在這裏等下午上課。”女孩鎮定地說。

“哦……”矮男人思忖著。他麵色稍緩,皺皺眉頭,輕聲對女孩說:“我給你們宿舍阿姨打電話,讓她給你開門,你回去吧。”他給阿姨打過電話,目送女孩走了,回過頭見白永凡還在秋千上,衝他喊了一句:“走,送你回去!”這話又讓白永凡吃了一驚,一則他聲音洪亮得緊,險喊破了他的魂,二則他不明白“送你回去”是要送他回哪兒去,一時間又呆住了。

“走啊!趕緊回去睡覺!”筆記本見他遲鈍,滿臉不爽地喊了一通。白永凡知道了要去哪兒,血液才終於重新流淌起來,回頭看了看女孩離去的身影,便跟在男人屁股後頭走了。

筆記本喊開門,跟管理員聊起來,衝白永凡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滾了,他便馬不停蹄地滾。管理員是個黑麵的老頭兒,有筆記本在沒好發作,隻在他滾的時候瞪了他一眼。白永凡不敢久留,憋著氣狠勁往樓上衝。

他住的宿舍樓共五層,第五層是閣樓,上閣樓的樓梯有一扇門橫亙其上,將樓梯攔腰截斷。學生間盛傳,閣樓是老頭兒的金庫,學生孝敬的以及他沒收來的東西全藏在裏邊。

白永凡按門號找著了宿舍,方一推門,一團熱氣便迎了上來……

狹小的長方體空間裏,擠了六架鐵床,上下鋪,容十二人。每個床位貼了紙條,寫著床號及所屬人的姓名。白永凡的床位是右手邊靠窗的上鋪,可鳥瞰校外景觀。對麵是小賓館、小吃店、書店和禮品店等商鋪,永凡往上爬時隻看外邊去了,忘了先前將水杯放了床上,結果“噹——”下鋪一顫,驚連連起來個人。

那人正是團支書,兼政治課代表,兼舍長——尚樹人。白永凡對他還是有印象的,畢竟他職務多,活動得也多,臉自然熟。白永凡趕忙下來鞠躬道歉,拾了水杯上床。

敞著窗戶,三暑後的夏風熱得往宿舍裏鑽,帶進了更多的炎熱,白永凡一氣奔上來,此時汗液開始到體外集合,身上又黏又濕,像蒸桑拿似的。

白永凡躺不住,索性坐起來,讓熱風祛汗,過一會兒,身上舒服了許多,他才想起秋千架女孩兒,對於她“泰山崩於前而不亂”的鎮定佩服得差點從床上跳到樓下去。最後他忽悔悟:那女孩不算漂亮,但是挺有氣質啊,忘記問人家名字了……

他正想著,門玻璃上兀地出現一個人頭。那人隔著窗,眼珠子骨碌碌地巡視各個床鋪,儼然看瓜地的老漢逮田鼠的模樣。白永凡被他一驚,汗水又受激而出。

老頭兒嘴巴尖尖的,腮邊有兩團肉朝外鼓起,黑臉上皺紋擰巴著,胡子豎立著。他被白永凡坐在床上的行為氣歪了嘴,氣白了眼,在外麵向他打手勢。永凡知道那是要他躺下,長出了口氣,順從了他,嘴裏卻咕噥了一句。

他憤憤然,氣愈喘愈粗,汗把被褥濕了一片,身子難受之極。他想,這******鬼地方,管得真他媽多餘!仿佛一個工廠,自己便是批量生產的零件,倘若不像僵屍般躺住,或者做了別的出格的事情,隻會與這裏格格不入,被貼上“不合格品”的標簽,棄如泥沙。卑微低下的人隻能逆來順受。所以,他想這樣也好,先忍著吧,等老子有能力了,就實現國人所謂的改變世界的宏大夢想。如是,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