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你是朝廷命官,老子就不敢罵你?我殺過多少朝廷命官,難道就不能罵你幾句?龜兒子,把自己看得怪高!你對著善良小百姓可以擺你的縣太爺的臭架子,在我張獻忠麵前,趁早收起。你聽聽我的罵,有大好處,可以使你的頭腦清爽清爽。可惜你媽的聽得太晚啦,夥計!哼哼,別說你是朝廷的七品小命官,連你們的朝廷老子——崇禎那個王八蛋,咱老張也要破口大罵他祖宗八代哩!你呀,算什麼東西!”

到這時候,阮之鈿想著讀書人的“氣節”二字,也隻好豁上了。他開始膽大起來,抬起頭望著獻忠說:

“將軍,士可殺而不可辱。學生今日來見將軍,原是一番好意,不想觸犯虎威,受此辱罵。學生讀聖賢書,略知成仁取義之理,早置生死於度外。將軍如肯為朝廷效力,學生願以全家百口相保,朝廷決不會有不利於將軍之事。請將軍三思!”

獻忠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像你這樣芝麻子大的官兒,憑你這頂烏紗帽,能夠擔保朝廷不收拾我張獻忠?你保個屁!你是吹糖人兒的出身,口氣怪大。你以為你是一縣父母官,朝廷會看重你的擔保?哈哈,你真是不認識自己,快去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

“請勿以惡言相加。”

“再說,你在咱老子麵前耍的什麼花招?拍拍你的心口,你真想以全家百口保朝廷不收拾俺張獻忠麼?”

“之鈿所言,敢指天日。”

“呸,胡說!哪是你全家百口?你的家住在桐城,隻帶了兩個仆人來上任,連你的姨太太也沒有帶來,談什麼全家百口!我今日實話對你說:老子反不反是兩個字,用不著誰擔保。你想向崇禎奏老子一本,你就奏吧。你想向熊總理告我一狀,你就告吧。老子不在乎!從今天起,你這個老雜種不能夠離開穀城一步。你要想私自逃走,老子就宰了你這個‘老猛滋’。媽媽的,滾!”獻忠把腳一跺,向親兵大叫:“來人呀,送客!”

阮之鈿被獻忠的親兵們“護送”回縣衙門,隨即把他嚴密地監視起來,不準他同外邊通消息。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回去後又怕又氣,躺在床上長籲短歎,不吃東西。他知道自己決無生理,又希望死後留名,就掙紮著跳下床來,向北拜了四拜,然後在牆壁上題了四句歪詩:

讀盡聖賢書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殺身成仁,

無負孝廉方正。

穀邑小臣阮之鈿拜闕恭辭

他隻怕張獻忠退出穀城後,官紳士民沒有注意到他的盡節絕命詩,所以把字體寫得很粗大,並寫在顯眼地方。由於心慌手顫,筆畫不免有點潦草,章法也不能講究。

端陽節的第二天,天剛破曉,就有人遵照張獻忠的命令在大街小巷敲鑼,通知百姓在兩天內遷出城去,免受官軍殘害。其實老百姓在昨晚就已經得到消息,家家戶戶一夜未眠,準備逃難。許多老太婆看見大亂來到眼前,把心愛的老母雞連夜宰殺,燉燉讓全家吃了。從早晨開了城門起,老百姓就扶老攜幼,絡繹出城。有的人把家口和東西運到船上,順水路逃走。有的人去鄉下叫來驢子、轎子,向山中逃避。張獻忠下了嚴令:對於老百姓逃難用的船隻、車輛、牲口和轎子,一概不準扣留,也不準取老百姓一針一線。

張獻忠天不明就出城去布置軍事,防備官軍進攻。回來以後,他吩咐人去請監軍道張大經,並派人打開官庫,運走庫中銀錢,又打開監獄,放了囚犯。不大一會兒,張大經坐著轎子來了。獻忠迎出二門,躬身施禮。張大經慌忙拉住他,喘著氣說:

“敬軒將軍!學生雖然在此監軍,但一向待將軍不薄。今日將軍起義,學生不敢相阻。區區微命,願殺願放,悉聽尊裁。”

獻忠哈哈大笑,連聲說:“哪裏話,哪裏話!日後還要多多借重哩!”走到廳上,獻忠請張大經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笑著問道:“張大人,朝廷無道,天下離心,如蒙不棄,願意同咱張獻忠共圖大事,日後決不會對不起你。倘若你還是想做明朝的官兒,俺張獻忠也不勉強,馬上送你離境。張大人,願意共圖大事麼?”

張大經明白獻忠說願意送他出境的話並非真心,與其死在刀下,妻子同歸於盡,不如活下去,與獻忠共圖大事,也許還有出頭之日。倘若張獻忠兵敗,他不幸被官軍捉獲,隻要他一口咬死他是被張獻忠挾持而去,也許未必會被朝廷判為死罪。目前上策隻有走著瞧,保住不死要緊。經獻忠逼著一問,他就站起來說:

“敬軒將軍!大明氣運已盡,婦孺皆知。學生雖不敢自稱俊傑,亦非不識時務之輩。隻要將軍不棄,學生情願追隨左右,共圖大事,倘有二心,天地不容!隻是今後學生奉將軍為主,請萬不要再以大人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