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關於張獻忠不久就要起事的謠言在穀城城鄉到處傳著。政府方麵隻有“剿賊”總理熊文燦不認為獻忠會“叛變”,也害怕聽到獻忠要“叛變”的話。為著安撫張獻忠的心,他還把說獻忠壞話的人重責幾個。可是總兵官左良玉心中很亮,寧肯違反總理的心意,暗中把自己的軍隊集結起來,準備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向穀城進攻。
在政府官吏中對張獻忠的動靜最清楚的還有穀城知縣阮之鈿。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幾天裏,他看見張獻忠的起事已像箭在弦上,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如瞽如聾,他為此憂慮得寢食不安,一麵暗中派人上奏朝廷,一麵考慮著勸說獻忠。他是一個老秀才,原沒有做官資格,因為偶然機會,受到保舉,朝廷任他做穀城知縣,所以時時刻刻忘不下皇恩浩蕩,決心以一死報答皇恩和社友推薦。端陽節的上午,聽說張獻忠已經在調動人馬,並將輜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他就以拜節為名,穿了七品公服,坐上轎子,去見獻忠。拜過節後,話題轉到外邊的謠言上,他站起來,緊張得手指打顫,呼吸急促,說:
“張將軍,關於外間謠傳,真假且不去管。學生為愛護將軍,願進一句忠言,務望將軍采納。”
獻忠知道他要說什麼話,故意打個哈欠,說:“好我的父母官,有話直說唄,何必如此客氣?快坐下。我老張洗耳恭聽!”
阮之鈿重新坐下,欠著身子,竭力裝出一副笑容,說:“將軍是個爽快人。學生說話也很直爽,請將軍不要見怪。”他停一停,打量一下獻忠的神色,一橫心,把準備好的話倒了出來:“將軍前十年做的事很不好,是一個背叛朝廷的人。幸而如今回過頭來,成了王臣,應該矢忠朝廷,帶兵立功,求得個名垂竹帛,流芳百世。將軍豈不見劉將軍國能乎?天子手詔封官,厚賞金帛,皆因他反正後赤誠報效,才有如此好果。務請將軍三思,萬不可再有別圖,重陷不義,辜負朝廷厚望。若疑朝廷不相信將軍,之鈿願以全家百口擔保。請將軍三思!”
平日張獻忠對阮之鈿十分厭惡,隻因時機不到,不肯給他過分難堪。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再不用給他敷衍麵子。他擠著一隻眼睛,以極其輕蔑的神氣望著知縣,嘲笑說:
“噢,我說怎麼搞的,清早起來,左眼不跳右眼跳,心想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事兒要發生,原來是老父母大人疑心我張獻忠要反!”隨即他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放聲大笑,長胡子散亂在寬闊的胸前。
阮之鈿突然脊背發涼,臉色灰白,慌忙站起,躬著身子說:“學生不敢。學生不敢。之鈿是為將軍著想,深望將軍能為朝廷忠臣,國家幹城,故不避冒昧,披瀝進言。之鈿此心,可對天日,望將軍三思!”
“咱老張謝謝你的好意!我這個人是個大老粗,一向喜歡痛快,不喜歡說話轉彎抹角,如今咱就跟你說老實話吧。話可有點粗,請老父母不要見怪。”
“好說。好說。”
“剛才你說什麼?你說我張獻忠前十年沒有做過好事,這一年投降朝廷才算是走上正道?是不是這麼說的?”
“是,是。學生之意……”
“你甭說啦,我的七品父母官!我對你說實話吧,前十年我張獻忠走的路子很對,很對,倒是這一年走到茄棵裏啦。你們朝廷無道,奸貪橫行,一個個披的人皮,做的鬼事,弄得民不聊生,走投無路。咱老子率領百姓起義,殺貪官,誅強暴,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這路子能算不對?要跟著你們一道朘削百姓,才是正路?胡扯!”
“請將軍息怒。”阮之鈿兩腿發軟,渾身打顫說。
張獻忠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指著知縣的鼻子說:“你這個‘老猛滋’,你這個芝麻子兒大的七品知縣,也竟敢教訓老子!”
“學生不敢。學生實實不敢。”阮之鈿的聲音有點哆嗦,臉上冒汗,不敢抬頭。
獻忠又說:“這一年來,上自朝廷,下至你們這些地方官兒,對我老張操的什麼黑心,難道我不知道?既然朝廷相信咱張獻忠,為什麼不給關防?不發糧餉?沒有糧餉,難道要我的將士們喝西北風活下去?哈哈,你以為咱老張稀罕朝廷的一顆關防?咱老子才不稀罕!什麼時候老子高興,用黃金刻顆大印,想要多大刻多大,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你們朝廷的關防,算個屌,不值仨錢!”
“將軍之言差矣。學生所說的是三綱五常……”
張獻忠截斷他說:“你得了吧!你們講的是三綱五常,做的是男盜女娼。什麼他媽的‘君為臣綱’,倒是錢為官綱。連你自己也不是不想貪汙,隻是有我八大王坐鎮穀城,你不敢!”
“請將軍息怒。之鈿雖然不才,大小是朝廷命官,請將軍不要以惡言相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