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無可奈何地長籲一口氣,在床前走了幾轉,然後開了房門,走到書房,頹然坐進椅子裏,低著頭發悶。“怎麼好呢?怎麼好呢?”過了很久,他聽見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覺得娘子的意見不無幾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軟了下來,悶悶地仍回上房,倒頭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靜一想,還是覺得非隨著李自成起義不可。他越想越下定決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從枕上抬起頭來問:

“你想明白了麼?”

金星頓腳回答:“嗨,婦人之見!”

連著幾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勸說,賠了不少苦臉和笑臉,但都是枉費唇舌。為著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減,晚上常做凶夢,夢醒了,不是唉聲歎氣,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態度很積極,他一麵幫父親勸說母親,一麵做一些遠行的準備工作。為著準備實用,他每晚不再讀艾南英的製義文,不再讀科場墨卷和試帖詩,而從父親的藏書中取出來《陸宣公奏議》、《張太嶽集》和一些經世致用的書堆在案頭。

為著牛奶奶的思想一時破不開,牛金星心急如焚,卻遲遲不能動身。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十分焦急。闖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掛念。他派人告訴劉體純,務要立刻請牛先生帶著家眷前來,不可耽誤。劉體純派了一個人去催金星,傳達了闖王的話。牛金星見劉體純派人秘密來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這個狠心。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著。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圓的時候吧,像石破天驚一般,張獻忠在穀城起事的消息傳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動起來,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變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氣,卻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談起國事來直是搖頭歎氣,也說大明的氣數快要完了,並且告她說新近有人扶乩,呂純陽降壇,寫了七律一首,很是費解,不過也露出來要改朝換帝的意思。聽了秀才哥哥的話,她又想了想,才下了決心,回家來同意隨丈夫去投闖王。但是她雖然同意了,卻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馬上動身,想暗中分散給親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惱火,夜間對她威脅說: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還不肯同我走,我就隻好不管你了。”

“唉!難道咱們的家就永遠不要了?”她噙著眼淚問,總想著葉落歸根,還有回來的時候。

“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麼?真是女人見識!”

牛金星不耐煩地歎口氣,走到愛妾的房間裏,一時感情衝動,提起筆寫出來十二韻五古一首。寫畢,他低聲吟哦:

自從天啟來,

四海如鼎糜;

千裏鞠茂草,

白骨滿路隈。

撫劍驚四顧,

肝膽為之摧。

既有匡濟誌,

胡為守蓬蓽?

丈夫貴決斷,

…………

突然,一陣猛烈的打門聲使牛金星大吃一驚。他跳了起來,抓著一口劍跑到院裏,隻見宅子周圍,火把把樹梢照得通紅。滿村狗叫、人喊、馬嘶、孩子啼哭。烏鴉從樹梢驚起,成群地啼叫著飛過頭頂。全家人都來到院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在用石頭砸大門,有人在叫嚷著翻牆頭。牛佺和幾個仆人拿著武器準備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敵眾,也逃不脫,把兒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對仆人們說: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門打開!這是來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長漢頂著!”

仆人們聽說是官府派人來抓他的,誰也不肯去開門。他把劍一扔,昂然地往大門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顫聲說:“我的天呀!你別去!你別去!”他甩脫她的手,繼續朝大門走,同時在心中後悔說: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