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於至誠,無奈闊別數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濟,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於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於衷?”

“當然不能無動於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隻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而已,更有何用!”

“諸葛孔明千古人傑,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亦不能流芳萬世。隻要際會風雲,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豈能與古人相提並論?”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屣功名,高風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兄有濟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胡須。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淩,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墓與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並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於真心,隻不過時機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勸他,笑著說:

“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

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於故人熱情,頗為躊躇,隻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束這頓午餐,醫生沒有再勸金星入夥,隻同他談一些別的閑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白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進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隻提醒說:

“老爺,咱們後天動身走,當鋪裏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麼?後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可是住在這裏沒有要緊事,家裏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裏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夥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

背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後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地說:

“要是宋獻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隻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春出來後,兩人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後往東城去看燈市,於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至江米巷,進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裏,隻見月光下成群結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湧進湧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占點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麼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出來小聲怒罵。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後,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的地方站住,憑著白石欄杆偷眼向大明門裏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森嚴。門內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生說:

“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裏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士寫的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就是九重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