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隻是鬢上已有二毛了。”

“唉,光陰茬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穀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倘不嫌簡慢,請到敝寓對酌數杯,一敘契闊如何?”

“好,甚願一傾積愫。”

兩人各乘一頂小轎回到牛金星的寓所。金星隨即吩咐仆人王德趕緊置備酒菜,一麵對尚炯說:

“院裏倒還清靜,可以無話不談。”

王德先端來一盤花生和一壺白幹,不一會兒又端來兩樣熱菜。喝過一杯酒後,醫生望著金星問:

“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

“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點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為心,以四海為家,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裏路。”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拯危濟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誌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於……”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風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後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蕩,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

“說得好,再幹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並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著胸中的複雜感情,用著關心的口吻打聽:

“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並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一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裏曾傳聞他已經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在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領,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在商洛山中。”

“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麼說。要說現有人馬,我不怕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邊的還不到一千。”

“嘿!隻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隻是一千人,動不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隻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萬。弟在義軍數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餘,加上天災,糧食困難。十八子一則不願加重百姓負擔,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於集合多的人馬。現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隻要有人振臂一呼,誰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進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酒。他看到尚炯雖然身在“賊夥”,卻揚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談老兄的近況,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裏覺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鬱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我實在不願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複何言?惟有搔首問天而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於墨吏、豪紳、衙蠹、獄卒之手!”

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歎口氣,“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氣’這四個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嫁到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