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清兵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別的援軍陸續到達畿輔,北京城的局勢緩和多了。盡管並未解嚴,但一年一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二裏長,幾條街全是燈市。每年從正月初八開始,到十六日結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範圍上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西洋的自鳴鍾和稀奇玩意兒。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湧著人流,巳時後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

晚上,店鋪關門,通夜賞燈,放煙火。沿著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盡是彩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梁。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勳家、貴戚、大官宦和縉紳眷屬,每座彩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錢。從燈的質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秸的和通草的。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至於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歎不止。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出。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彩衣擊鼓,從晚到曉,叫做太平鼓。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隻是鄉下進城來的燈較少罷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綹胡須,穿一件半舊的圓領羊皮袍,戴著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鬱悒神氣,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遊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於好奇,進去隨便觀賞。店裏的廣東老板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隻聽那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隻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後裏邊采辦珠寶,隻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麼都有啦。”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得搖搖腦袋。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閑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就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又驚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隻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裏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裏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了幾個彎子,來到東長安街。牛金星急於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鄉。”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裏。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價,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衢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隻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載闊別,常懷雲樹之思;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裏哈哈地大笑起來。自從離開商洛山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說話時故意文縐縐的。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