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消息後,高夫人重新把一些重要將領叫到一起,將明日滿洲派使者來的事告訴大家後,說道:“究竟哪些人已經決定投降,不妨都說明白,有的還沒有拿定主意的,也要在今天夜間拿定主意。我想我要給來人提出三個條款。第一,投降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不許殺戮;第二,隨身帶的財物,不許沒收搶走;第三,帶出去的一家老小,一律保護。倘若胡兵不能照此三條來辦,我們就要同他們血戰到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任何人都不要再說出降的話。”大家佩服高夫人想得周到。高夫人又轉向李來亨說:“你今年三十多歲了。有些話我現在不能不說清楚。你也知道,老將領們也都知道,你不是我們李家的骨血啊!你五歲的時候,你親生父親起義,不久就死了,留下你母親守寡。後來我們把你收養下來,我們從來不說你是螟嶺之子,雖然人們都知道,但我不許在軍中隨便說這件事。自從先皇帝死後,我們轉戰湖南、廣西,來到這裏。知道你親生母親在家鄉受苦,才設法把她接到這裏來。她是我的娘家侄女,如今也差不多六十歲的人了。我不忍見她同我們一起死在茅廬山上。她不是隨著高闖王和李闖王起義的人,不是闖字旗下的人,也沒有受過明朝的封賞,平時也不過問軍國大事;她不應該死在這裏。我為什麼要叫高守義來呢,是想著他畢竟是我們高家的人,是高闖王的侄孫,是我娘家的侄兒。我想把你母親托付給他,看他能不能保全你母親的性命,將她一直養到老死。如果他說不能,也就罷了。”聽到這裏,李來亨跪下去,痛哭不止,隨後說道:“既然我親生母親可以出去逃生,能不能讓我的養身母親也一起出去呢?盡管她跟著我爸爸起義,但是她沒有管過事情,身體常常多病,如果我親生母親出去平安不死,她留在這裏白白地死去,孫子心中如何能忍?”高夫人揩了揩眼淚說:“你親生母親不是闖字旗下的人,也沒有受過明朝的封賞,她可以出去,心安理得地終她的餘年,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養身母親的情況就不同了。她是先皇帝的親侄兒媳婦。先皇帝死後,你爸爸原來準備繼承皇位,雖然沒有登極,可是一切準備都已就緒,隻要你爸爸一登極,她就是皇後了。所以盡管沒有登極,別人還是管她稱‘娘娘’。你爸爸又受了明朝侯爵的封,她是明朝的一品夫人。你想想,她如何肯出去投降胡人呢?再說,你爸爸在先皇帝死後就過繼給我,你媽媽就是我的兒媳婦了,盡管我們年紀相仿,可畢竟是婆媳之親,哪有好媳婦看著婆婆為國捐軀,她自己逃生的道理呢?還有,盡管她是你的養母,可是你五歲就來到她的身邊,她自己因為身體多病,不曾生兒養女,把你看得比親兒子還要親,如今她怎麼能在危難時候離開你,獨獨活下去呢?這事情你體要再想。”許多將領又跪下去說:“太後可以出去。倘若胡人不能保太後平安,我們寧願戰死也不會投降。誰要投降,我們立刻殺了誰。”高夫人擺擺手,說:“聽我的話。目前這危急時刻,我決不能走;走了,胡人也絕不會讓我活下去。從明朝崇禎年間開始,大家都說我多麼懂得打仗,多麼有辦法。如今他清朝皇帝又怎肯對我放心呢?他怕我活在人世,大順的舊部還會暗中找我,他們的日子就會不得安寧,所以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自己也不會偷生人世,對不起先皇帝,對不起大順朝的陣亡將士,也對不起明朝的隆武和永曆兩位皇上。你們不要糊塗了,下去安排去吧。什麼人願意走,該帶什麼東西,如何把眷屬帶出去,這都得安排一下。出去吧,讓我清靜一陣。”過了一陣,李來亨帶著一群年老的將領,又來懇求高夫人答應出去。他們說,一定要同胡人講好,不準暗害高夫人,要不然就一個也不投降,同胡人血戰到底。高夫人又一次拒絕他們,並且責備他們不該作此胡想。

他們出來後,一個李來亨最親信的大將偷偷地向他問道:“國公爺,難道就沒有辦法救我們太後了嗎?”李來亨湊近他耳朵說:“一年前我就知道會有今日,已經做了安排,但今天還不是說的時候。這事我從來不許泄露出去,連太後左右的人全都不知道。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用那個辦法救太後出去,叫她安享餘年。”這位心腹大將悄悄問道:“國公爺用的是什麼計策?”李來亨看他一眼:“此事絕密,你不要問吧。”這天午夜時候,李來亨聽說高夫人還沒有睡,怕她年紀大,過於疲倦,就來到高夫人住所勸她安歇。當他進去時,高夫人同慧英正相對坐在燈下,神色愴然,默默無語。看見他進來,也沒有理會,他也不敢張口說話。他隻是在燈下發現高夫人突然衰老了,衰老得出人意料,臉上充滿著極度的疲憊和痛苦之色。在他的記憶中,像這樣的情形曾經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十八九年前,高夫人同他爸爸李過、舅爺高一功率領人馬到了鬆滋一帶,忽然得到稟報,說先皇帝在九宮山下被害。全軍大哭。那時候他看見高夫人突然問老了,雖然不過四十歲年紀,可是就像五十歲的樣子,那麼憂傷,幾乎不能支持。第二次是從廣西來興山的路上,遇著孫可望的伏兵,混戰起來,打了幾天,高一功陣亡了,原來帶著他爸爸李過的棺材,也失落了。突圍出來後,高夫人看到身邊許多將領都沒有了,老弟兄剩下很少幾個,還大多帶著傷,流著血,她又哭了。如今是第三次,李來亨又看見她突然老了,變化非常厲害。白天當她來到九蓮坪時還沒有這麼老,而現在忽然老了,頭發好像也白得多了。他心中像刀剜一般刺痛,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