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蘇軾是越貶越遠了,再貶就貶出了中國。章殺人於無形,他在京師輕描淡寫地下命令,蘇軾全家便慟哭於江邊。蘇軾已是六十二歲的人了,自忖此生再難生還。他對家人說,到海南島後,先做棺,次做墓,死後就葬在海南。與此同時,蘇轍也再貶雷州。兩兄弟相遇於藤州(今廣西藤縣),同行至雷州。六月上旬,相別於海邊。惜別加上傷感,殊難用筆墨形容。蘇軾七月初抵儋州,太守張中待他不錯,特意為他修建官舍,陪他喝酒,又陪他的兒子蘇過下棋。但好景不長,上麵來了人,一個叫董必的家夥,將蘇軾逐出官舍。蘇軾隻好在城南買地築屋,以避風雨。張中因此而罷官。蘇軾對他很感激,為他寫了三首詩,其一雲:海國有奇士,官居我東鄰。卯酒無虛日,夜棋有達晨。小甕多自釀,一瓢時見分。仍將對床夢,伴我五更春。我小時候在三蘇祠玩,見過一幅木刻《東坡笠屐圖》,印象頗深。這幅畫帶出了一個小故事:東坡在儋州,有一天外出,遇雨,便在農家借了鬥笠和木屐。待先生歸來時,“婦人小兒拍隨爭笑,邑犬群吠。”有人據此作畫,就是今日尚存於三蘇祠的《東坡笠屐圖》。每次在畫前走過,我總要駐足,多看它幾眼。有某種東西吸引我,這是不言而喻的。隱隱約約,還有些許感動。這幅圖,不妨和“莫聽穿林打葉聲”放在一塊兒讀,坡翁的形象,便呼之欲出了。蘇軾到海南,很快同當地人打成一片。
這在他不是新鮮事。他向來如此。“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夫乞兒。”我一再引用此語,是想說,此翁既能高高在上,又能混跡於草莽。非通達人性者,不能到這般境界。不說文,單說人,蘇軾亦是入了化境的。幾百年出一個,蓋非溢美之辭。有個老太婆,七十歲了,喜歡同蘇軾開玩笑,一日田坎上相遇,老太婆笑道:“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蘇軾亦笑,很以為然。此事傳開去,老太婆被人呼為春夢婆。海南當時是蠻荒之地,窮,跟惠州沒法比。蘇軾曾經“十年京國厭肥獰(小羊)”,到這兒卻是“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煮雞粥”。五天吃一回花豬肉,已大大強於當地人。“土人頓頓食竽,薦以熏鼠燒蝙蝠。”熏鼠想必味道不錯,燒蝙蝠卻有點可怕。儋州的氣候,潮濕而炎熱。“黃蘆苦竹繞宅生。”比之白居易貶潯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兒很容易生病,春夏之交,幾乎所有的物品都發黴,人非金石,其何以堪?一旦生病,藥品又是個大問題。內地往來島上的船隻很少,蘇軾隻得自己尋些草藥。他研究醫術,原是出於不得已。精神可以超然,但身體時常生病,精神也難以長久支撐。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近來多病,瘦悴不複往日,飲食百物艱難,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倆苦行僧耳。蘇軾想方設法弄吃的。他發現了牡蠣。最初不敢吃,但吃過了熏鼠之後,終於敢嚐一嚐了。一嚐就上癮,而這東西海邊上多的是。東坡在海南食蠔而美,貽書叔黨曰:“無令中朝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這是幽默的說法,此翁真是無處不幽默。幽默是強大的表現,懦弱的人是沒法幽默的。蘇軾在海南一呆兩年多,精神狀況尚可,隻是身體每況愈下,瘦得不像人樣。伴在身邊的,隻有一個蘇過。蘇過的文章也寫得好,有《斜川集》傳世,頗有乃父之風。父子二人相依為命,那情形怎麼看也有點淒慘。蘇軾在惠州時,身上已染熱毒,到海南,越發浸淫。他自己就懂醫,深知長此下去,必有性命之憂。自備棺木、自掘墳墓之類,不過是賭氣的說法。真到了性命攸關之時,他惟一的念頭就是盡早離開,北還中州。
《曲洧舊聞》有這樣一段記載:東坡在儋耳,謂子過曰:“吾嚐告汝,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乃滌硯索紙筆焚香曰:“果如吾言,寫吾平生所作八賦,當不脫誤一字。”既寫畢,讀之大喜曰:“吾歸無疑矣!”不久,哲宗病死。多欲的皇帝,隻活了二十四歲。徽宗即位,朝廷又一次大換血,被逐的元黨人紛紛內遷,蘇軾也在其中。
31
元符三年(1100)五月,蘇軾內遷廉州(今廣西合浦)。六月二十日渡海北還,他詩興大發。“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人要走了,他發出這一豪言壯語。他到過的地方,因為留下了他的足跡而顯得不同尋常。這種自負,又因為他的偉大而容易令人接受。他現在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連鄉間野老都知道他。過大瘐嶺時,有老翁聽說他是蘇尚書,立刻發出感歎:“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佑善人矣!”蘇軾笑了,隨手寫下一首《贈嶺上老人》:鶴骨霜髯心已灰,青鬆合抱手親栽。問翁大瘐嶺頭住,曾見南遷幾人回。此時的蘇東坡,已是人見人愛。在一個叫新的地方,蘇軾路過時,恰好一座橋成,為了請他命名,兩三千人把他的小船圍個水泄不通。“眾人填擁不容,遂就舟中書‘惠政橋’字與之,邑人始退。”《河南邵氏聞見後錄》更有一段記載,讓人覺得不像是真的。東坡自海外歸毗陵(常州),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坐客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百姓愛東坡,大抵因為他為官一地,總能造福一方。這樣一位好官,竟放遂嶺海七年之久,所以他的歸來,使許多人奔走相告。有人問及他何以不斷遭貶謫,他說:“此骨相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