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一死,他立即著手權力的重新分配。蘇軾在定州也隻呆了半年,次年四月,貶知英州(今廣東英德)。年近六旬的人了,千裏迢迢赴貶所。行走的速度慢,而愈走天氣愈熱。“陸走炎荒四千餘裏,則僵仆中途,死於逆旅之下,理在不疑。”他給哲宗寫信,希望念在老臣的分上,允許他舟行赴英州。此番遠行,他隻帶了三子蘇過和侍妾王朝雲。家中其餘諸人由長子蘇邁帶領,赴常州就食。而蘇轍也先貶汝州,再貶袁州。蘇軾自嘲說,這叫做“兄弟俱竄,家屬流離,汙辱親舊。然業已如此,但隨緣委命而已。”途中走了四個月,未抵貶所,複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蘇軾在惠州住下了。遠在江浙的佛印和尚怕他難受,托人捎給他一封信。這封信很有見地。
嚐讀退之《送李願歸盤穀序》,願不遇主知,猶能坐茂林以終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門,上玉堂,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麵目?萬劫常駐,永無墮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鸞駕鶴,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入惡趣。昔有問師:“佛法在什麼處?”師雲:“在行處住臥處,著衣吃飯處,屙屎撒尿處,沒理沒會處,死活不得處。”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什麼。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好個大徹大悟的和尚,隻幾百字,說盡人事與佛事。
末尾的一句“努力向前”,倒像是二十世紀的流行語。事實上,佛印的安慰有點多餘。超然是蘇軾的老本行,何況惠州風物,大不尋常。
蘇軾融入其間,諒非難事。有詩為證: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口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另有一首被人廣為傳頌的《蝶戀花》,也是在惠州寫的。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節奏輕快,可見當時蘇軾的心境。蘇軾的筆落到女人身上,並無半點猥褻氣。牆裏蕩秋千的佳人,同“相排踏破羅裙”的那群村姑,一樣可愛。她們是春天的組成部分,本身就是風景。你能嗅到她們的氣息,目睹她們的身影。你心旌搖蕩,卻與欲望無關。欲望隻是墊底。它的隱形和審美的顯形相映成趣,構成藝術的經典情境。四季循環,風物常駐,而女人會死去。《蝶戀花》中的佳人,令人想到王朝雲。這首詞毋寧說是獻給她的。蘇軾家有數妾,及至南遷,相繼離去,獨王朝雲留在他身邊。嶺南辛苦,蘇軾曾勸她別去,她很生氣。共患難的女人就是這位王朝雲。姿容俏麗,能歌善舞。可惜她死在了惠州,年僅三十四歲。生前她最愛這首《蝶戀花》。有一年秋天,她和蘇軾憑窗閑坐。窗外落木蕭蕭,蘇軾忽然叫她唱《蝶戀花》。她唱到“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已是淚流滿麵;她輾轉病榻時,也是口誦這兩句,眼中流淚。大約是對自己的命運有預感。枝上柳棉吹又少,讀來令人辛酸。後來蘇軾終生不複聽此詞。這所謂終生,不過幾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