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詠梅?西江月》,具體勾勒了王朝雲的形象。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素麵翻嫌粉,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玉骨不愁瘴霧,卻被瘴氣吞沒了。嶺南的瘴氣太厲害,以王朝雲病弱之軀,如何禁得住?如果她當初聽從勸告,不隨蘇軾南遷,多半可以終天年。執著使她的生命過早凋謝。流光溢彩的好女人,可惜死得太早。蘇軾在《朝雲墓誌銘》中寫道: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王朝雲十一歲就跟隨蘇軾。二十三年,可謂漫長。能對她的生命做出評價的,也隻有蘇軾。蘇軾在惠州失掉王朝雲,無疑是人生一大痛。但總的說來,他在惠州過得不錯。“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和別處一樣,他是閑不住的。他率眾修了兩座橋,大大方便了老百姓。而在修橋以前,百姓以小舟渡江,每年都要淹死人。橋成之日,惠州城萬人空巷,湧到城東看橋,瞻仰蘇軾的風采。蘇軾即興賦詩:“父老喜雲集,簞壺無空攜。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說到殺雞,又有一件趣事,出自《珂雪齋集》。
東坡學佛,而口饞不能戒肉。至惠州,尤終日殺雞。既甘其味,又虞致罪,故每月為轉兩日經,救拔當月所殺雞命。其疏雲:“世無不殺之雞,均為一死。”從這件小事看,蘇軾亦是個多欲的男人。欲望強盛並不是一件壞事,曆來成就大業者,清心寡欲的不多。即如陶潛,看似與世無爭,其實不然。他不過是由著性子,不願同官場小兒周旋而已。他嗜酒、嗜詩、嗜美景,也嗜美女——他寫過一篇《閑情賦》,專講美女,渴慕之情溢於言表。這和他悠然見南山的形象並不衝突。恰好相反,陶潛有美女情結,並在文字中袒露,反而令人生敬意。蘇軾多欲而向佛,是他的可愛處。欲望泛濫,無節製的感官生活當然是壞事。人是有靈性的物種,醉生夢死往往把心緒弄得十分糟糕。然而時尚可能導引無邊無際的欲望。欲望暢行無阻時,道德、審美和慈悲心腸便被棄置一旁。而這後三者,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所在。感官色彩過於濃厚的人,動物特征也比較強。曆代堪稱偉大者,沒有一個是縱欲之徒。蘇東坡是靈肉結合的極好的範例。蘇軾不縱欲,卻善於縱筆。每次獲罪,都跟縱筆有關。他初到惠州時,朋友們寫信給他,要他“病戒作詩”。詩之為禍端,單就惹禍的次數而言,蘇軾在中國詩人中可能位居第一。他也下決心“焚硯棄筆”。
不過,決心好下,真要戒掉卻難。不久他就寫了一首《荔枝歎》,譏諷漢唐權貴。如果有人作別解,附會當朝,他又會惹麻煩。好在這次無人深究。王朝雲死後半年多,蘇軾已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心情舒暢了。他寫了一首小詩,筆調閑雅。
詩名就叫《縱筆》。白發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這首詩傳至京師,章笑道:蘇軾還這般快活嗎?於是把蘇軾再貶儋州(今海南島儋縣)。時為紹聖四年(1097)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