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彤笙先生的道德學問,是一座令人仰望的高峰,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他和老一代科學家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嘔心瀝血,無私奉獻,一片赤誠的精神,將成為一代代的後來者不斷前進的生生不息的動力。

2011年4月於南京

(鄒康南係原南京農業大學動物醫學院教授、中國畜牧獸醫學會內科分會副理事長)

百年夢回伏羲堂野 但願一識韓荊州冶

今年是盛彤笙先生一百周年誕辰,甘肅農業大學隆重紀念,出版由胡雲安、陳貴仁、趙西玲編寫的《遠牧昆侖》專著,全麵介紹盛先生事跡,工程浩大,資料豐富,選材精當,文筆優暢。任繼周院士推薦我為之作跋,如何敢當。恭敬不如從命,於是翻出2008年蘭州畜牧與獸藥研究所紀念盛先生約稿之舊作,再讀先生當年手書,回憶往事,修正補充,寫就此文,以申景仰,兼可補敘專著中未盡之事。

久仰大名

唐代著名大詩人李白有言“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道出了古今“追星族”的心聲。回想當年對盛彤笙先生的景仰之情,正是如此。

我於1963年進入蘇北農學院(現在是揚州大學)就讀獸醫專業,那是一個物質並不充裕,但是不乏理想和抱負的時代。聽一些老師說,獸醫界有個盛彤笙,十分了不得,曾在德國獲得醫學及獸醫學兩個博士學位,又是我國獸醫界唯一的科學院學部委員(現稱院士)。兩個洋“博士”和一個“學部委員”的頭銜,真是“高山仰止”。當時並不知道頭銜以外的偉績,比如創建國立獸醫學院、興建伏羲堂等,對中國現代獸醫教育而言,無疑將彪炳史冊。

1968年底到江蘇東海縣工作,開始接觸獸醫實踐。那個年頭“政治掛帥”,業務荒疏,求知無門,縣獸醫站門診室隻有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兩本巨著:匈牙利胡提拉著的《獸醫傳染病學》及《家畜內科學》,兩百餘萬字,都是先生翻譯,隻是在“文化大革命”時將“盛彤笙譯”改成“蘭州獸醫研究所譯”。譯著文筆流暢,用語精準,內容翔實,是那個時代絕無僅有的獸醫學專業知識的“寶書”,也是後來才體會到的翻譯文字“信、達、雅”的典範。先生的煌煌譯著,猶如迷霧中的指南針,給我知識,給我啟示,給我鞭策,山高海深,學問無止境,精神的財富原來如此豐厚,從而激勵我於1978年考研。

1976年6月,東海縣發生水牛口蹄疫,需派人送檢病料去蘭州獸醫研究所,我爭取到這個機會。登上隴海線的火車西行兩夜一天,終於抵達蘭州,找到鹽場堡的蘭州獸醫研究所。邁上研究所的層層台階,猶如步入科學殿堂,朝聖的感覺油然而生,盡管那時“反動學術權威”被官樣文章批得斯文掃地。病料送畢,小心翼翼地向傳達室工作人員打聽先生的去向,說這裏見不到他,忽而手指一位與人談話的中年婦女,告那是盛之妻。我趕緊注視片刻,無由攀談,踽踽離去,默默期待以後興許會有機會。沒想到四年之後果然見到先生,但不在蘭州。

初識先生

終於有了機會。那是在1980年上半年,我在南京農學院就讀碩士研究生之時。蔡寶祥先生等在南農舉辦全國家畜傳染病講習班,聘請十多位國內業內著名專家來講課,除本校的蔡寶祥、杜念興、徐為燕、陳萬芳、張幼成外,尚有外單位請來的專家作專題講座,後者包括方定一、廖延雄、吳紀棠、葉本法、沈正達、王大耜、王錫楨、徐漢祥、範雲六、周泰衝、胡祥璧等各講一題,人物薈萃,曆時一個月,盛況空前。在名家開講之前,請來致開幕詞的,正是企盼已久的盛先生,大概是5月20日上午。

先生身材不高,麵容清瘦,言語簡潔,思路清晰。久經滄桑的深邃目光中不時透射出奪人的神采。講話不長,大意講了免疫學對研究傳染病非常重要,必須努力學習,掌握新的進展。當時盒式錄音機剛流行不久,我們幾個研究生用錄音機將所有的報告都錄了音,我後來出國,錄音帶幾經易手,不知所終。

在此前不久,先生從蘭州獸醫研究所調入江蘇省農業科學研究院,任情報所所長。其時南京農學院雖也想調人,但正忙著複校,從揚州搬回南京,被江蘇省農科院先一步調走先生的檔案,鑄成大憾。那時代是君子行事,全無現在挖人才的強烈意識。

登門拜師

幸運之神終於眷顧。1980年上半年我在南農獲教育部公派出國留學的名額,被分派到聯邦德國(當時的西德),同年下半年到上海外國語學院開始學德語,並設法聯係德國的接收單位。當年秋天某日,在我的碩導杜念興教授帶領之下,到江蘇省農科院麵見盛先生,先生在孝陵衛鍾靈街的家中接見,簡單問了我的情況,便欣然表態同意推薦。事後想來,此次拜見,可謂登堂入室,就此成為先生的實際弟子,七年教誨,始於是時。

後來先生說,他晚年深感欣慰的是,推薦了“二承”去德國。“二承”,一是楊承諭,一是本人,名字裏都有個“承”字。楊承諭先我半年從山東省農科院去德國,到圖賓根(Tuebingen)聯邦動物病毒病研究中心進修,從事藍舌病研究,1983年底回國到青島農業部動檢所工作。因為先生的這層關係,1982年3月我倆在圖賓根會麵,相見恨晚,訂交終身。

楊年長於我,是“文化大革命”前廖延雄先生的研究生,廖在1946年赴美前曾是先生的助教,自有淵源。在圖市盤桓數日,經安排,楊帶我進研究中心全隔離的大樓。進樓之前要先見獸醫警察,簽字承諾遵從種種規定。然後裸身進入淋浴通道,剛踏入一步,水流立即從上劈頭蓋臉傾注而下,無處躲避。浴後穿上消毒工作服,內外衣褲皆然。眼鏡、手表、首飾等需經特殊處理通道才能出入。實驗室內用轉瓶培養接種病毒的細胞,層層排列,布滿一屋,就像食堂熬大鍋稀飯那樣司空見慣,令我瞠目。大樓內實驗室、動物房、餐廳和辦公桌一應俱全,十分方便。此外,工作人員在非隔離區另擁有辦公室、餐廳等,生物安全管理堪稱一流,中心建立二十多年,從未出過生物安全事故,盡管並不位於孤島或無人的荒原。工作之餘,楊陪我在大學城河邊合影,照片曾寄先生,回信告之甚感欣慰。著名哲學家黑格爾曾執教並生活於圖賓根大學,圖市毗鄰法國東南,不是用兵之地,“二戰”時未挨炸彈,中世紀建築保存完好,又發展了現代科技,為文化與科技並行不悖之典範。

推薦赴德

在上海外國語學院出國人員預備部學德語之時,收到先生的德文推薦信手稿,囑打印後交他簽字寄出。手稿工整規範,十分清晰,一筆一畫,毫不含糊,一些容易混淆的字母如o與a、u與n、w與m、g與q均明白無誤,令人肅然起敬。我珍藏至今,不時向研究生出示,希圖將此謹嚴的學風感召後人。最初是推薦去漢諾威獸醫學院先生當年的老同學Mitscherlich處,但這位教授已退休。於是又與另一位老同學Dedi侉聯係,將我推薦給慕尼黑大學獸醫學院的Mayr教授。Mayr教授同意接受,此後讓他的年輕得力助手Bachmann教授作為我的博導。事情原來是這樣,不久前Dedi侉教授曾應北京農大熊大仕教授之托,向慕尼黑大學Mayr教授推薦一位年輕教師赴德,已得應允,但隨後熊教授又告推薦之人改去美國了,我正好“填補空白”。時來運轉,就這樣我被送入名牌慕尼黑大學,校園坐落風景如畫的文化名城慕尼黑市內,成為1949年以後該校獸醫學院來自中國大陸的第一人。不過我當時對這些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二次大戰前的“慕尼黑協定”。

有一個插曲,先生為我寫的推薦信箋頭上,Mayr教授的頭銜為“Dr。DDr。h。c。”,不禁懵然,先生特作解釋:Dr。是獲得的博士頭銜,DDr。h。c。是獲得的兩個榮譽博士頭銜,h。c。是拉丁文honoris causa的縮寫,信的正文中可不寫。過了兩三年,Mayr的頭銜變了,變成“Dr。Dr。mult。h。c。”,原來他又獲得了第三個榮譽博士頭銜,mult。h。c。是多個之意,那是後話。

我獲德國阿登納基金會資助,1981年10月到曼海姆歌德學院學德語半年,次年春進慕尼黑大學獸醫學院,開始了進修轉而攻博的生涯。與先生書信往來之中,知道他當年在德國柏林大學(洪堡大學)、漢諾威獸醫學院及慕尼黑大學都讀過一個或幾個學期,特別留戀與慕尼黑大學獸醫學院緊鄰的英國公園。所謂英國公園,是以其英國式的園林風格而命名,是一個從郊外延伸至市區的開放式綠色空間,綠草如茵,樹木、湖泊及中國式、日本式、希臘式亭台錯落,交織著人行道、自行車道及專供騎馬之用的真正馬路。依沙河支流穿流其間,公園長約十公裏,猶如綠色砥柱,直插鬧市,雖然慕市寸土寸金,一百年來公園綠地分毫未被侵占,成為大學生及市民的休閑勝地。在獸醫學院封閉的病毒實驗室勞碌之餘,來到英國公園呼吸新鮮空氣,沿著無從辨別的先生的足跡,踏青漫步,“天涯無處不芳草”,獨在異鄉,對景難排。

舊事尋蹤

1982年3月初,先生曾托我代購歐洲古典音樂的盒式錄音帶(當時尚無CD),從開出的名單我才知道一些音樂家的大名,比如意大利的帕格尼尼,其小提琴曲技藝精湛,優美精絕,先生讚歎:“人間能得幾回聞”?又曾囑購買莫紮特的安魂曲,不是威爾第的,如是二人一並錄製的,也可以。並說:“不要誤會我是宗教信徒,恰恰相反,是一個無神論者,中學時進的教會學校,正是由於反抗帝國主義者的文化侵略和奴化教育而被開除學籍的。但我相當喜愛某些宗教音樂,把它作為藝術來欣賞,用這些樂曲來撫慰受傷的靈魂。”我買到安魂曲的錄音帶托人輾轉帶回,先生收到複信說,這首莫紮特的名曲是由頂級的柏林愛樂樂團演奏,著名指揮家卡拉揚指揮,聽後十分滿意。

先生極具音樂天賦,也正是與這種天賦並行的勤奮,使得先生的外語水平非同一般。曾聽說,他當年到德國後為了提高德語水平,住進某德國家庭,兩個星期後與德國人通電話,對方已不能區別他是外國人。1986年秋慕尼黑大學的德國同行訪問南京,與先生交談片刻,極感親切,盛讚其德語之流利及發音的純正,要知道,先生自1957年“反右”之後,至少30年沒有機會麵見德國人講德語了。

不僅德語,其他外語也屬上乘。水平及學術修養之高,難以望其項背。我聽過一段他親述之事,某日先生在飛機上聽隔座外國人交談,既非意大利語,又非法語,更非德語等,先生猜到大概,問究竟講的什麼語?答曰:確非尋常,是一種瑞士山區的方言。若幹年後我才弄明白,這種方言名叫“拉丁羅曼語(Rhaeto Romantic)”,又名“列托羅曼語”,是瑞士的四種“國語”之一,源於當地凱爾特人使用的一種古羅馬語,因在山區缺乏交流,得以保存,是語言的活化石。

有一次先生函告,1934年秋至1935年春他在慕尼黑大學獸醫學院讀了一學期,住土耳其人大街,但忘了號碼。1982年春某個周末,我找到這條長街,麵對川流不息的車輛和匆匆過往的行人,惘然若失,回過神來,捕捉到街頭帶有大鍾的舊樓,留影一張。追思先生當年遊學求知,意氣風發,而我初次出國,語言困難,加之實驗不順,時光蹉跎,不免有“狗尾續貂”之慮,感慨無限,寫小詩一首:“四十年前舊行蹤,宗師一代礪長鋒。續貂無計空搔首,尖閣雕欄又聞鍾。”

書信教誨

盡管先生疾病纏身,又經曆喪偶之痛,但是在我留德的近四年中,先生與我書信往來仍頗頻繁,先後有19封之多。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夏我參加了慕尼黑住處的德國房東仲磐石神父(Pater Gerhards)組織的“依沙河至萊茵河之行”,從慕尼黑直至科隆,行程一周。所見所聞極大震撼了改革開放初期的我等留學生,於是盡可能將經曆記錄下來,寫成家信,寄給不能陪讀的妻子。當時既不允許陪讀,電話在國內又沒有普及,更沒有電子郵件,隻有書信。為了讓先生也了解情況,妻子就將家信轉呈,這封信1982年8月9日完成,三天之內陸續寫就,用薄紙,小字密寫,八頁之多,七千餘字。先生閱後頗為興奮,9月16日複信,長達4頁,大為欣賞,稱之為“遊記家書”,“字跡之娟秀,文筆之優美流暢”,感歎我學了獸醫學而非文學,否則會成為文學家。接著筆鋒一轉,說“一個獸醫難道不能同時成為一個文學家嗎?我記得德國的大文豪歌德好像就擔任過一個獸醫學校的校長”。

先生記憶力驚人,他當年在魏瑪(Weimar)參觀歌德故居時,曾聽紀念館講解人員介紹歌德此事,但是查閱《大英百科全書》無此記載,要我對此作“考古”。按我的德語水平,顯然無力承擔這一艱巨任務,好在在曼海姆歌德學院學德語的同學董煒波是德語專業出身,德語既好,其導師又是海德堡大學研究歌德的專家。於是向董求教,董又問其導師,終於得悉可在一本德文專業雜誌中查找。慕尼黑大學獸醫學院有一個德國唯一的、全世界也極少的獸醫史研究所,在德國同事的幫助下,在該所的層層書架上,如願找到1935年出版的第10期《獸醫曆史通訊》(Veterinaerhistorische Mitteilungen),那上麵刊登“歌德與耶拿的獸醫學校”一文,記載歌德1817至1818年間在耶拿(Jena)獸醫學校之事;進而又找出Froehner編著的《德國獸醫學史》,1954年出版。於是將其中記述歌德任耶拿獸醫學校校長並教授解剖學的那段文字複印下來,寄給先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才華橫溢的歌德,居然教過枯燥乏味的動物解剖學,想當年學生一定非常受用。約一年之後,時任慕尼黑大學獸醫學院院長的Leidl教授接見我,不知怎麼談到歌德,我脫口而出,說歌德曾教過獸醫學課程,教授一愣,目光炯炯,大為驚訝,向我索要複印件。一個學獸醫的中國留學生對德國的文豪了解居然如此之多?免不了心裏嘀咕,誰教的?Leidl教授精神矍鑠,縱橫捭闔,多謀善斷,後來出任慕尼黑大學副校長多年,對中德交流貢獻良多。

1982年1月21日,先生來信勉勵,留學應該“遊學”,“對開闊眼界、增長知識會有很大幫助。”他當年就是如此,學業之餘,“就到過德國的名城不下二十餘處,此外還遊曆英、法、意、比、瑞士、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荷蘭等許多國家,參觀過許多著名的博物館和畫廊,至今留有深刻印象。”80年代的風尚是,中國留學生一門心思撲在實驗室,精打細算節省可貴的外彙,以便買幾大件家用電器帶回國。平時難得出行,偶爾一遊,拍張帶人照片了事,全無“遊學”的理念。所幸先生指點,我在德期間,除攻讀慕尼黑大學的獸醫學博士學位之外,還利用各種機會,旅遊歐洲13國,幾乎走遍西德名城,增長了見識,領悟了西歐文明的吉光片羽,在此後漫漫人生曆程中,不無受益。由於先生的鼓勵,我的“遊記家書”又記述了東德、西德、丹麥、法國、意大利、莫斯科之旅,都轉呈先生過目,如今也都成了“故紙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