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吹落人間幾處真(1 / 3)

靖朝二年臘月十八日晚,連降了三日的大雪終於消停,是夜宮燈千盞,紅燭似夢,迆邐如河,接天無盡。

次日雪霽初晴,風儀宮中植有一株綠梅,前一日還是白苞綠葉,今晨已是花滿枝椏,竟夜淩寒盛放,滿園的雪壓冬青,不及這清花寒蕊一枝春。不遠處一位年輕姑娘踏著被清掃過的白石道緩緩走來,柳眉杏眼,兩靨生光,嘴角總忍不住的輕輕揚起,墨發如鴉,飾以明玉流蘇,珠色盈光,步履匆匆間,白裘衣下露出一抹淡黃的衣袖,亦可見裙裳上的綠葉白牡丹,淺笑輕揚,說不出的綽約風骨,飛揚自信。

走到這株綠梅花前,未采已先聞其香,旁有宮人含笑行禮道:“昨日還是花骨朵,今早一看就全開了呢。”

白裘衣的女子細細看著這一樹瓊枝白玉,已有讚賞之意,又兼心中高興,揚眉笑道:“莫非是木神也知我朝昨夜降下儲君,遣這梅花報喜來了,且讓我摘下這最高枝,送給皇嫂賀喜去。”說罷,解下白裘衣往後一橫甩便到了宮人的手中,裙袖揚起,墨發如絲,輕輕一躍便已上了樹,折了最高處的綠葉白梅,清麗非常,轉身又跳了下來,整個動作一氣嗬成,宮人尚來不及阻止,她已采花歸來,自是抱怨聲不斷。沈寧芊一笑而過,徑自拿了綠梅入了後殿,待到寢宮之時,已聽見大哥的聲音,抬手製止了宮人通傳,徑自便走了進去。

清漪倚靠在軟榻上,望著搖籃中酣睡的嬰兒,滿目柔光,沈曄宇坐在她的身側,掌心相握,十指交纏,雙眼含笑,在她與孩子身上徘徊,在她麵前,卻難以掩飾那深植於眼中的蒼涼與歉疚。

清漪看著他,緩緩開口道:“沈昱宸。”

沈曄宇眉峰一蹙,忽而胸口一窒疼痛襲來,如水般綿柔,亦如水般不絕,清漪反握住他的手,依舊輕聲道:“叫沈昱宸。”

沈曄宇抬起頭,麵色已微微泛白,她的堅持落在他的眼中,不知其緣,也不問何故,隻是淡淡一笑:“好。”

沈寧芊手捧綠梅,站在外室的珠簾下久不能動,琉璃般的雙眼中有淚盈眶,滾燙的淚珠落在蕊心,融入寒香。黃衫女子轉身便走出了風儀宮,她不能再進去了,清漪給孩子用這個名字,是為了彌補他犯下的錯,宸兒啊宸兒,你一出生便承載了兩個人的愛,連同你哥哥的未受的那一份一起,這於你,是幸,還是不幸。

靖朝三年元月,帝晉長寧公主沈寧芊為監國公主,瑜王世子沈君翌封祈王,立清漪所生月餘幼兒為儲君,賜名沈昱宸。同年三月,帝勞案成疾,故此前往皇家禦苑涵虛行宮休養生息,命祈王並監國公主代政。這是靖宇帝最後一次出現在世人眼前,爾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朝堂之上隻有一個最高貴的女子站在空空如也的金鑾座側,指點江山,天下俯首。

靖朝立後,將原珣國劃分為三座大城,原珣國帝都,瀧澤,豐都並稱為豐城,霽月城將周邊瑤城,蓬州共同納入,碧水城自古繁華之地,又是原珣,齊兩國交界處,故此將周邊五城盡納入其中。

豐城依舊整潔幹淨的禦街上,熙攘的人群川流不息,高閣玉樓,鱗次櫛比,一如從前熱鬧非凡,亡國又於百姓何辜,他們要的不過安穩二字。行人往來之中,一身白衣不染纖塵,蒼白的麵容難掩沉鬱,一人獨行的背影卻顯得有些寥落,離開皇宮已二月有餘,何謂休養,又何需休養,從涵虛行宮出來,一路隨心而行,卻不料最終最想來看一眼的還是珣國帝都,珣宮已然盡廢,宗祠血脈均已斷絕,城中唯一一座無人去動,無人敢動的王侯府邸也隻有蘇王府,亡國之後依舊繼續著它的傳奇。停在蘇王府的門前,沈曄宇望著眼前的朱金府門,莊重整潔一如從前,恍惚間竟令他生出一種錯覺,住在裏麵的人依舊鮮活,所謂的猝亡不過是他想要撒手的障眼法。一念至此,匆匆進入府中,所過之處,不見人影,府中一應物事塵埃不染,掛在廊下的燈籠依舊半新,沈曄宇目光所及,心中的悸動一瞬而息,這裏真的還住著人,可心底深處的悲涼卻時刻提醒著他,這個人不會是蘇璧。一路走到流雲軒,湖旁的那幾塊青石上鋪著一些展開的書籍,隨手翻了幾本,有蘇璧的,也有小妍的醫書,是誰還住在這兒?有輕微的步聲傳到耳中,他轉過身來,一個淺碧衣衫的年輕女子懷抱著十來本舊書從屋子裏出來,略低頭護著手中書冊,小心翼翼地走下白石階,素淨的臉上溫順平和,一雙通透明澈的眼眸猶如深山清泉般澄淨無垢,他記得這個姑娘的名字叫無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