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住腳步,這是他的孩子,視他為陌生人的孩子,在封建家庭鎖住童年自由的孩子,從他們身上,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讓他害怕了,他們會不會像自己一樣,不能為自己而活,不能自由自在地或者,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得向後退了一步。
家道中落,早在庚子之亂後,清王朝加強了對鹽商的控製,以此應對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鹽商們隻有拿出比原來多好多的資金才能將生意維持下去,不得已,李家放棄了曾經利潤豐厚的鹽商生意,在1902年的時候,李文熙將內黃引地出讓,徹底放棄了鹽商身份。
不再販鹽,這意味著李家隻有銀錢業一種生意。隻是好景不長,1903年,因為銀根短缺,爆發了銀色風潮,李家的桐達號也牽涉其中;1909年,源豐股票號炒股失敗,李家損失十萬;1911年的春天,義善源票號也失敗倒閉,李家再次損失十萬;這一年,勉勉強強支撐著的桐達號再也撐不下去了,隻得宣告歇業……至此,李家生意每況愈下,再也無法恢複元氣。
富貴終如草上霜,十二歲寫下的詩句一語成讖,他不免五味雜陳。如此亂世,民族堪憂,朝不保夕,李家的未來生計,前景堪憂。隻是多年來,他一直將金錢置之度外,對李家生意不甚了解,對經營之道更是向未留心,一切變故他都無能為力。
他隻能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的事。應老友周嘯麟之邀,他擔任了直隸高等工業學堂的繪畫教員。他摩拳擦掌,想要在春蠶吐絲的教師生涯中,將西洋的美術理念融進工業產品的外觀設計中。
隻是,命運總愛往頭上潑涼水,他很快意識到,傳統守舊的中國人對西洋繪畫了解甚淺,將畫中的大膽開放視為不知羞恥的搔首弄姿。那幅他掛在書房的油畫《出浴》,便在家中起了千層浪,在天津城掀起軒然大波。
在天津的文化圈子裏,姑且不是欣賞一類,真正見識過西洋畫作的所謂文人雅士便是屈指可數。他們不知塞尚、馬蒂斯,不知印象主義、象征主義,不知蒙娜麗莎、文藝複興……這些他愛的美妙事物,如今隻是對牛彈琴的存在。
他隻覺自己從雲端跌落到另一個時空,那些所謂的用文藝教化世人的淩雲壯誌,突然變成了一個笑話,遠遠得嘲弄著他。這位從東京上野美術學院回來的高材生,想要當畫家的理想有些無力地癱軟下去。
躲進小樓成一統,他的日子回到了從前,簡單純粹。除了去學堂授課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消磨在了他那間洋書房裏,彈琴作畫、會師見有、備課學習……
他見著了他,袁希濂,“天涯五友”中的老大哥,他也留學歸來,在天津城任法官。那段日子,他們湊在一起,談往昔,談天地,他仿佛回到了城南草堂--他們義結金蘭的光景,才情勃發的光景,恣撕流溢的光景……原來,多年後,那些遊離在邊緣的記憶這麼容易便被喚出,原來自己記得如此清晰。
袁希濂已經走了,茶冷了,他坐在安靜下來的洋書房裏,心被回憶填滿,為何在自幼成長的老家,還會感覺整個世界漂浮著淡淡的鄉愁?
幾場秋雨幾分寒,年過三十,他早已過了血氣方剛的年紀。麵對宛如迷局的時事,麵對起義暴動的革命,他清醒沉著,那一腔愛國熱忱猶在,那一顆懷世救國之心猶在,隻是他卻不肯介入那激烈旋轉的漩渦之中。他不願像革命黨人那樣,奔赴在反抗鬥爭的最前線,正如他不願像王國維那樣,自沉昆明湖,視革命如洪水猛獸。
他隻願孤獨著,做自己。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任臨時大總統。1912年2月12日,清朝最後一位皇帝被迫退位,腐朽的清王朝終於結束,幾千年的封建統治終於被推翻。
在他有生之年,那些他曾經為之奔走抗爭的救國大業,竟已這樣的方式現出自由的曙光。大抵是家道原因,父親和二哥文熙皆是進士,家中販鹽也屬半官性質,耳濡目染間對清王朝有不能忘情之處。曾經他隻想改變腐朽的清王朝,從未想要使它消亡,可是年複一年的大失所望,他漸漸明白這是大勢所趨。
也罷,四季更替,王朝興亡,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他鋪紙研磨,揮筆間,一首《滿江紅》躍然紙上,滿屋墨香久久不散。慷慨激昂之情,蕩氣回腸之勢,胸中塊壘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