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他想到宋貞她們的話,或許,買個棺木衝一衝,閻王爺就會真的放母親一馬。那就試一試吧,他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衰竭,沒了呼吸。
天亮了,母親的氣色稍稍好了些,他的一顆心也暫時安了下來,他囑咐妻子兩句,出門為母親尋一頂上好的棺木。那時,他一心為母親祈禱,從未想過,這一離開,竟會錯過母親最後的時刻。
出門不到兩個時辰,他正和人說著話時,一陣心慌襲來,他隻覺整個天地都在旋轉,一瞬間,他想到了母親,還未定下神便朝家的方向奔去,心裏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
不知何時飄落的雨絲打濕他的長袍,打濕他的發和臉頰,他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水,不知雨水有幾分,淚水又有多少,他不知如何回的城南草堂,他隻知道,當自己濕漉漉地站在草堂門口時,一切都晚了,母親已經離自己那麼遠。
他恨自己,為何在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刻沒能陪在她的身邊,她四十六年的時光,短短的苦難一生,唯一的兒子竟沒有在最後的時光裏伴於膝下,這是不是她今生最大的缺憾?
她走了,雖愛子不在,但神態安詳,臉上噙著一抹祥和的微笑;她走了,在細雨如絲,朦朧如煙的春季;她走了,院內如雪梨花,慘敗一地。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母親,隻是室內隻有他抽泣的聲音,他再也聽不到母親柔軟喚他濤兒的聲音。
淚落在地板上,一滴一滴,聲聲不絕。
母親死了,在他的眼裏,這世間失了彩色,上海的一切都失了意義。落葉歸根,他帶著母親的靈柩,踏上了歸鄉之旅。
六年前,他帶著母親妻子,帶著躊躇滿誌,帶著對自由的想往,來到這十裏洋場,六年後,他帶著妻子,多了兩個幼子趕回津門,可母親,隻餘了一隻棺柩。
一切並不順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舊時禮教的不近人情。“外喪不進門”,傳統保守的李家家族長輩們及二哥文熙執意不讓母親進家門。李叔同爭執不下,隻得把母親的棺柩停在了李家老宅的那個三合院,那個母親生他的地方。
他發誓要為母親辦一場與眾不同的葬禮,沒有形式主義的舊時規矩,沒有披麻戴孝的哭喪場麵,沒有漫天飛舞的紙錢,也沒有吹吹打打的送葬景象,有的隻是簡簡單單的告別,簡簡單單的吊唁。
這應該就是現在追悼會的起源吧,葬禮那天,灰蒙蒙的天空寫滿陰霾,他站在母親的靈柩前,對著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還禮,整個場麵莊嚴肅靜,沒有號啕大哭的嘈雜,他的母親走的安安靜靜。
“我的母親很多,我的生母很苦”,這是他曾對豐子愷說的話。母親的一切,他都親力親為,親自撰寫禱詞,親自演奏挽歌,葬禮後,更是把名字改為“李哀”以示哀思,他是儒士孝子,是“新世界之傑士”。
夢揮淚出門辭父母兮,歎生別離。夜已深,他低聲吟唱這首《夢》,不禁潸然。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慈母已逝,他心痛難平複,隻是逝者長已矣,他隻能汨半生哀樂之長逝,感親之恩其永垂,隻能長歎一句:母親,一路走好!
2.去·遠渡東瀛
【金縷曲】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
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漛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漂萍泊,遮難回首。
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李叔同
1905年對他來說,是被淚水和悲傷侵蝕的一年,也是麵臨重大轉折的一年。春寒料峭時,他痛失慈母,七月流火時,科舉徹底土崩瓦解,他麵臨前途未卜的窘境,秋日闌珊時,他作出重大決定,抱著藝術救國的決心,告別妻兒,留學東瀛。
生於斯,長於斯,他寫,“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故國雖已山河破碎,但家國情,是長到骨子融進血液裏的,在臨別之際,依依不舍的留戀之情是真真切切、刻骨銘心的。
他作這首《金縷曲》,以“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天津、上海,上海、天津,幾年來,他南北漂泊,雖然也曾二十文章驚海內,但一介書生,那所謂的救國圖存,畢竟空談何有。於情感,他不忍,不忍離去,他不舍,不舍家國,於理智,他不得不豐滿自己,為了歸來,為了家國。
是祖國,忍孤負!
他有一顆炙熱的愛國之心,他是赤子,身上潛蘊著屈原、嶽飛、譚嗣同一般的正義感,擁有甘願為國拋頭顱灑熱血的耿直率真,那是還未被喚醒的佛性光輝,不容忽視的人之本性。
清末明初,留學日本的中國青年甚多,名人也甚多,政界、軍界、文人三方多如牛毛,周恩來、李大釗、蔣介石、陳獨秀、魯迅、郭沫若、田漢、鬱達夫……連中國第一個資產階級政黨,後來推翻清政府的腐朽守舊勢力的同盟會也是在日本的東京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