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延理智的判斷,——

會再給純情感一種希望!

六點鍾在下午

用什麼來點綴

六點鍾在下午?

六點鍾在下午

點綴在你生命中,

僅有仿佛的燈光,

褪敗的夕陽,窗外

一張落葉在旋轉!

用什麼來陪伴

六點鍾在下午?

六點鍾在下午

陪伴著你在暮色裏閑坐,

等光走了,影子變換,

一支煙,為小雨點

繼續著,無所盼望!

昆明即景

一、茶鋪

這是立體的構畫,

描在這裏許多樣臉

在順城腳的茶鋪裏

隱隱起喧騰聲一片。

各種的姿勢,生活

刻劃著不同方麵: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麵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賺回小把安靜,

夜晚回家,還有遠路,

白天,誰有工夫閑看雲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麵窗開著,喝茶,

蹺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扁背

向運命喘息,倚著牆,

每晚靠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長……

這是立體的構畫,

設色在小生活旁邊,

陰涼南瓜棚下茶鋪,

熱鬧照樣的又過了一天!

二、小樓

張大爺臨街的矮樓,

半藏著,半挺著,立在街頭,

瓦覆著它,窗開一條縫,

夕陽染紅它,如寫下古遠的夢。

矮簷上長點草,也結過小瓜,

破石子路在樓前,無人種花,

是老壇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塵垢列出許多風趣的零亂。

但張大爹走過,不吟詠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紀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

寧願過橋,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瘋話

好比這樹丁香,幾枝山紅杏,

相信我的心裏留著有一串話,

繞著許多葉子,青青的沉靜,

風露日夜,隻盼五月來開開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百裏為我吹開

藍空上霞彩,那樣子來了春天,

忘掉靦腆,我定要轉過臉來,

把一串瘋話全說在你的麵前!

小詩

(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麵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雲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裏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二)

小蚌殼裏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裏麵。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麵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隻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鬥那裏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麵,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五、那一晚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在海麵飄,

細弱的桅杆常在風濤裏搖。

到如今太陽隻在我背後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挎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裏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你的讚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城樓上

你說什麼?

鴨子,太陽,

城牆下那護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聽——

想怎樣

從前,……

——

對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過,

你?那小樹林?

還記得麼;

山窩,紅葉像火?

映影

湖心裏倒浸,

那靜?

天!……

(今天的多藍,你看!)

白雲,

像一縷煙。

誰又囉嗦?

你愛這裏的城牆,

古墓,長歌,

蔓草裏開野花朵。

好,我不再講

從前的,單想

我們在古城樓上

今天,——

白鴿,

(你準知道是白鴿?)

飛過前麵。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隻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穀中留著

有那回音!

雨後天

我愛這雨後天,

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沒底止的跟著風吹,

風吹:

吹遠了草香,落葉,

吹遠了一縷雲,像煙——

像煙。

過楊柳

反複的在敲問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燒成灰燼,

街的一頭到另一條路,

同是個黃昏撲進塵土。

愁悶壓住所有的新鮮,

奇怪街邊此刻還看見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紛糾,

死色樓前垂一棵楊柳!

你來了

你來了,畫裏樓閣立在山邊,

交響曲由風到風,草青到天!

陽光投多少個方向,誰管?你,我

如同畫裏人掉回頭,便就不見!

你來了,花開到深深的深紅,

綠萍遮住池塘上一層曉夢,

鳥唱著,樹梢交織著枝柯,——白雲

卻是我們,悠忽翻過幾重天空!

六、一首桃花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樹的嫣紅,

像是春說的一句話:

朵朵露凝的嬌豔,

是一些

玲瓏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勻的吐息;

含著笑,

在有意無意間

生姿的顧盼。

看,——

那一顫動在微風裏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邊,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跡!

十月獨行

像個靈魂失落在街邊,

我望著十月天上十月的臉。

我向霧裏黑影上塗熱情

悄悄的看一團流動的月圓。

我也看人流著流著過去來回

黑影中衝著波浪翻星點

我數橋上欄杆龍樣頭尾

像坐一條寂寞船,自己拉纖。

我像哭,像自語,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緊似琴弦,——

我說啞的,啞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終未來在上麵?

古城春景

時代把握不住時代自己的煩惱,——

輕率的不滿,就不叫它這時代牢騷——

偏又流成憤怨,聚一堆黑色的濃煙

噴出煙囪,那矗立的新觀念,在古城樓對麵!

怪得這嫩灰色一片,帶疑問的春天

要泥黃色風沙,順著白洋灰街沿,

再低著頭去尋覓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藍布棉簾子,萬字欄杆,仍上老店鋪門檻?

尋去,不必有新奇的新發現,舊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來支撐城牆下小果攤,那紅鮮的冰糖葫蘆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舊珊瑚,還不怕新時代的塵土。

前後

河上不沉默的船

載著人過去了;

橋——三環洞的橋基,

上麵再添了足跡;

早晨,

早又到了黃昏,

這賡續

綿長的路……

不能問誰

想望的終點,——

沒有終點

這前麵。

背後,

曆史是片累贅!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憂,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黴腐的瑣屑裏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中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麼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七、山中一個夏夜

山中一個夏夜

山中有一個夏夜,深得

像沒有底一樣,

黑影,鬆林密密的;

周圍沒有點光亮。

對山閃著隻一盞燈——兩盞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滿山的風全躡著腳

像是走路一樣,

躲過了各處的枝葉

各處的草,不響。

單是流水,不斷的在山穀上

石頭的心,石頭的口在唱。

均勻的一片靜,罩下

像張軟垂的幔帳。

疑問不見了,四角裏

模糊,是夢在窺探?

夜像在訴禱,無聲的在期待,

幽馥的虔誠在無聲裏布漫。

憂鬱

憂鬱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後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後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麼,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裏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麵對麵,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無情!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裏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並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一天

今天十二個鍾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後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躡著腳,好奇的偷著進來!

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對北門街園子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雲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著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

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著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著灶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隨著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麼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

山拗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麵黃土牆;

下午通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八、深夜裏聽到樂聲

深夜裏聽到樂聲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裏弦子的生動。

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

忒淒涼

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

太薄弱

是人們的美麗的想象。

除非在夢裏有這麼一天,

你和我

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中夜鍾聲

鍾聲

斂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涼

聽——

那圓的一顆顆聲響,

直沉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