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慟,
將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見曙星的
空洞——
輕——重,……
——重——輕……
這搖曳的一聲聲,
又憑誰的主意
把那剩餘的憂惶
隨著風冷——
紛紛
擲給還不成夢的
人。
死是安慰
個個連環,永打不開,
生是個結,又是個結!
死的實在,
一朵雲彩。
一根繩索,永遠牽住,
生是張風箏,難得飄遠,
死是江霧,
迷茫飛去!
長條旅程,永在中途,
生是腳步,泥般沉重,——
死是盡處,
不再辛苦。
一曲溪澗,日夜流水,
生是種奔逝,永在離別!
死隻一回,
它是安慰。
古城黃昏
我見到古城在斜陽中凝神;
城樓望著城樓,
忘卻中間一片黃金的殿頂;
十條鬧街還散在腳下,
蟲蟻一樣有無數行人。
我見到古城在黃昏中凝神;
烏鴉噪聒的飛旋,
廢苑古柏在困倦中支撐。
無數壇廟寂寞與荒涼
鎖起一座座剝落的殿門!
我聽到古城在薄暮中獨語;
僧寺悄寂,熄了香火,
鍾聲沉下,市聲裏失去;
車馬不斷揚起年代的塵土,
到處風沙歎息著曆史。
秋天,這秋天
這是秋天,秋天,
風還該是溫軟;
太陽仍笑著那微笑,
閃著金銀,誇耀
他實在無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這裏那裏,在這秋天,
斑彩錯置到各處
山野,和枝葉中間,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華貴的失散,
繽紛降落到地麵上。
這時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裏閃動,
浮出珠沫,濺開
山石的喉嗓唱。
這時候滿腔的熱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愛的是那不經意
不經意的零亂!
但是秋天,這秋天,
他撐著夢一般的喜筵,
不為的是你的歡欣:
他撒開手,一掬瓔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變,
還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歸根兒蒂結住
在這人生的中心!
一陣蕭蕭的風,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搖著梧桐樹哭。——
起始你懷疑著:
荷葉還沒有殘敗;
小劃子停在水流中間;
夏夜的細語,夾著蟲鳴,
還信得過仍然偎著
耳朵旁溫甜;
但是梧桐葉帶來桂花香,
已打到燈盞的光前。
一切都兩樣了,他閃一閃說,
隻要一夜的風,一夜的幻變。
冷霧迷住我的兩眼,
在這樣的深秋裏,
你又同誰爭?現實的背麵
是不是現實,荒誕的,
果屬不可信的虛妄?
疑問抵不住簡單的殘酷,
再別要憫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裏,要認清
造物更是摧毀的工匠。
信仰隻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著梧桐樹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聽過的鳥啼;
同看過的花好,信仰
該在過往的中間安睡。……
秋天的驕傲是果實,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獻出你積累的馨芳;
交出受過光熱的每一層顏色;
點點瀝盡你最難堪的酸愴。
這時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喚;
更用不著閉上眼祈禱;
(向著將來的將來空等盼);
隻要低低的,在靜裏,低下去
已困倦的頭來承受,——承受
這葉落了的秋天
聽風扯緊了弦索自歌挽:
這秋,這夜,這慘的變換!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後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後,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九、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雲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著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
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
誰又大膽地愛過這偉大的變幻?
紅葉裏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紅葉,
誰敢看西山紅葉?不是
要聽異樣的鳥鳴,停在
那一個靜幽的樹枝頭,
是腳步不能自已的走——
走,邁向理想的山坳子
尋覓從未曾尋著的夢:
一莖夢裏的花,一種香,
斜陽四處掛著,風吹動,
轉過白雲,小小一角高樓。
鍾聲已在腳下,鬆同鬆
並立著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夢在哪裏,你的一縷笑,
一句話,在雲浪中尋遍
不知落到哪一處?流水已經
漸漸的清寒,載著落葉
穿過空的石橋,白欄杆,
叫人不忍再看,紅葉去年
同踏過的腳跡火一般。
好,抬頭,這是高處,心卷起
隨著那白雲浮過蒼茫,
別計算在哪裏駐腳,去,
相信千裏外還有霞光,
像希望,記得那煙霞顏色,
就不為編織美麗的明天,
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淒惻,空的纏綿,也該放
多一點勇敢,不怕連牽
斑駁金銀般舊積的創傷!
再看紅葉每年,山重複的
流血,山林,石頭的心胸
從不倚借夢支撐,夜夜
風像利刃削過大土壤,
天亮時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藍,呼喚
瓜果風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頭流血,變墳台!
平靜,我的腳步,慢點兒去,
別相信誰曾安排下夢來!
一路上枯枝,鳥不曾唱,
小野草香風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風同雲,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說夢在
背後,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這當前現實的
石頭子路還缺個牽連!
愈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
掛出樹尖,愈得相信夢,
夢裏斜暉一莖花是謊!
但心不信!空虛的驕傲
秋風中旋轉,心仍叫喊
理想的愛和美,同白雲
角逐;同斜陽笑吻;同樹,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蟲
石隙中悲鳴,要攜手去;
同奔躍嬉遊水麵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尋盲目日子,——
要現實的熱情另塗圖畫,
要把滿山紅葉采作花!
這蕭蕭瑟瑟不斷的嗚咽,
掠過耳鬢也還卷著溫存,
影子在秋光中搖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問!
心仍不信,隻因是午後,
那片竹林子陽光穿過
照暖了石頭,赤紅小山坡,
影子長長兩條,你同我
曾經參差那亭子石頭前,
淺碧波光老樹幹旁邊!
生命中的謊再不能比這把
顏色更鮮豔!記得那一片
黃金天,珊瑚般玲瓏葉子
秋風裏掛,即使自己感受
內心流血,又怎樣個說話?
誰能問這美麗的後麵
是什麼?賭博時,眼閃亮,
從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說任何苦痛去換任何一分,
一毫,一個纖微的理想!
所以腳步此刻仍在邁進,
不能自已,不能停!雖然山中
一萬種顏色,一萬次的變,
各種寂寞已環抱著孤影;
熱的減成微溫,溫的又冷,
焦黃葉壓踏在腳下碎裂,
殘酷地散排昨天的細屑,
心卻仍不問腳步為甚固執,
那尋不著的夢中路線,——
仍依戀指不出方向的一邊!
西山,我發誓地,指著西山,
別忘記,今天你,我,紅葉,
連成這一片血色的傷愴!
知道我的日子僅是匆促的
幾天,如果明年你同紅葉
再紅成火焰,我卻不見,……
深紫,你山頭須要多添
一縷抑鬱熱情的象征,
記下我曾為這山中紅葉,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山中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的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雲在深藍天裏鑲白銀色的光轉,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牆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麵,
隻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
深淺團抱這同一個山頭,惆悵如薄層煙。
山中斜長條青影,如今紅蘿亂在四麵,
百萬落葉火焰在尋覓山石荊草邊,
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
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裏不變。
靜坐
冬有冬的來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憶一把。
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
在午後的窗前拖過一筆畫;
寒裏日光淡了,漸斜……
就是那樣地
像待客人說話
我在靜沉中默啜著茶。
時間
人間的季候永遠不斷在轉變
春時你留下多處殘紅,翩然辭別,
本不想回來時同誰歎息秋天!
現在連秋雲黃葉又已失落去
遼遠裏,剩下灰色的長空一片
透徹的寂寞,你忍聽冷風獨語?
給秋天
正與生命裏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隻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裏染紅
你把黃光當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早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麼瘋狂,
竟未覺察淒厲的夜晚
已在你背後尾隨,——
等候著把你殘忍的摧毀!
一夜呼號的風聲
果然沒有把我驚醒
等到太晚的那個早晨
啊。天!你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苛刻的咒詛自己
但現在有誰走過這裏
除卻嚴冬鐵樣長臉
陰霧中,偶然一見。
十、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一句愛的讚頌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麵風;輕靈
在春的光豔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裏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後那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題剔空菩提葉
認得這透明體,
智慧的葉子掉在人間?
消沉,慈淨——
那一天一閃冷焰,
一葉無聲的墜地,
僅證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終會死在風前!
昨天又昨天,美
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
相信這裏睡眠著最美麗的
骸骨,一絲魂魄月邊留念,——
……
菩提樹下清蔭則是去年!
黃昏過泰山
記得那天
心同一條長河,
讓黃昏來臨,
月一片掛在胸襟。
如同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麵;
蔥鬱,
不忘卻晚霞,
蒼莽,
卻聽腳下風起,
來了夜——
八月的憂愁
黃水塘裏遊著白鴨,
高粱梗油青的剛高過頭,
這跳動的心怎樣安插,
田裏一窄條路,八月裏這憂愁?
天是昨夜雨洗過的,山崗
照著太陽又留一片影;
羊跟著放羊的轉進村莊,
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
從沒有人說過八月什麼話,
夏天過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著田壟,土牆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夢怎樣的連牽。
“九·一八”閑走
天上今早蓋著兩層灰,
地上一堆黃葉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著涼風轉,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隨!
我問秋天,秋天似也疑問我:
在這塵沙中又掙紮些什麼,
黃霧扼住天的喉嚨,
處處僅剩情緒的殘破?
但我不信熱血不仍在沸騰;
思想不仍鋪在街上多少層;
甘心讓來往車馬狠命的軋壓,
待從地麵開花,另來一種完整。
旅途中
我卷起一個包袱走,
過一個山坡子鬆,
又走過一個小廟門
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中。
我心裏沒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
攏總,
像已交給誰去,……
前麵天空。
山中水那樣清,
山前橋那麼白淨,——
我不知道造物者認不認得
自己圖畫;
鄉下人的笠帽,草鞋,
鄉下人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