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詩歌

一、蓮燈

蓮燈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蓮花,

正中擎出一枝點亮的蠟,

熒熒雖則單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驕傲的捧出輝煌。

不怕它隻是我個人的蓮燈,

照不見前後崎嶇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著人海的浪濤

明暗自成了它內心的秘奧。

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

像一葉輕舸駛出了江河——

宛轉它飄隨命運的波湧

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

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裏,

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

這飄忽的途程也就是個——

也就是個美麗美麗的夢。

孤島

遙望它是充滿畫意的山峰,

遠立在河心裏高傲的淩聳,

可憐它隻是不幸的孤島,——天然沒有梗堤,

人工沒搭座虹橋。

他問他的映影永為周圍水的囚犯;

陸地於它,是達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將小舟挽住,

風雨時節任江霧把自己隱去。

晴天它挺著小塔,玲瓏獨對雲心;

盤盤石階,由鍾聲鬆林中,超出安靜。

特殊的輪廓它苦心孤詣做成,

漠漠大地又哪裏去找一點同情?

藤花前

——獨過靜心齋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裏白雲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麵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裏白雲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你來了

你來了,畫裏樓閣立在山邊,

交響曲,由風到風,草青到天!

陽光投多少個方向,誰管?你,我

如同畫裏人掉回頭,便就不見!

你來了,花開到深深的深紅:

綠萍遮住池塘上一層曉夢,

鳥唱著,樹梢交織著枝柯,——白雲

卻是我們,悠忽翻過幾重天空!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著晴空裏

白雲,又像是一流冷澗,澄清

許我循著林岸窮究你的泉源:

我卻仍然抱著百般的疑心

對你的每一個映影!

你展開像個千瓣的花朵!

鮮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溫存襲人的花氣,伴著晚涼:

我說花兒,這正是春的捉弄人,

來偷取人們的癡情!

你又學葉葉的書篇隨風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個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著我,不斷的在說話:

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

永遠守住我的魂靈。

風箏

看,那一點美麗

會閃到天空!

幾片顏色,

挾住雙翅,

心,綴一串紅。

飄搖,它高高的去,

逍遙在太陽邊

太空裏閃

一片小臉,

但是不,你別錯看了

錯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間認得方向!

它隻是

輕的一片,

一點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夢,

一長根絲牽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著它舞去,

白雲般飛動,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風!

年關

哪裏來,又向哪裏去,

這不斷,不斷的行人,

奔波雜遝的,這車馬?

紅的燈光,綠的紫的,

織成了這可怕,還是

可愛的夜?高的樓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麼現象?這噪聒中

為什麼又凝著這沉靜;

這熱鬧裏,會是淒涼?

這是年關,年關,有人

由街頭走著,估計著,

孤零的影子斜映著,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盤子算珠的艱和難。

日中你斂住氣,夜裏,

你喘,一條街,一條街,

跟著太陽燈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兩旁樓是山!

一年,一年,

連年裏,這穿過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萬,

成千萬人流的血汗,

才會造成了像今夜

這神奇可怕的燦爛!

看,街心裏橫一道影

燈盞上開著血印的花

夜在涼霧和塵沙中

進展,展進,許多口裏

在喘著年關,年關……

二、情願

情願

我情願化成一片落葉,

讓風吹雨打到處飄零;

或流雲一朵,在澄藍天,

和大地再沒有些牽連。

但抱緊那傷心的標誌,

去觸遇沒著落的悵惘;

在黃昏,夜半,躡著腳走,

全是空虛,再莫有溫柔;

忘掉曾有這世界;有你;

哀悼誰又曾有過愛戀;

落花似的落盡,忘了去

這些個淚點裏的情緒。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

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經在這世界裏活過。

晝夢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尋那開始的情緒

還未曾開花;

柔韌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莖,纏住

紗帳下;銀光

有時映亮,去了又來;

盤盤絲絡

一半失落在夢外。

花竟開了,開了;

零落的攢集,

從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擻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緒,

莊嚴峰頂——

天上一顆星……

暈紫,深赤,

天空外曠碧,

是顏色同顏色浮溢,騰飛……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嫋娜一片靜。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蹤的情緒

開了花;

四下裏香深,

低覆著禪寂,

間或遊絲似的搖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無名,

一閃娉婷。

靜院

你說這院子深深的——

美從不是現成的。

這一掬靜,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鋪張?

月圓了殘,叫賣聲遠了,

隔過老楊柳,一道牆,又轉,

初一?湊巧誰又在燒香……

離離落落的滿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過,

僅是迷惘,像夢……

窗檻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麼一點燈火。

這掬靜,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緒——

情緒,好,你指點看

有不有輕風,輕得那樣

沒有聲響,吹著涼?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獸似的背聳著,又像

寂寞在嘶聲的喊!

石階,盡管沉默,你數,

多少層下去,下去,

是不是還得欄杆,斜斜的

雙樹的影去支撐?

對了,角落裏邊

還得有人低著頭臉。

會忘掉又會記起,——會想,

——那不論——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頭粉黃一朵,

記不得誰了,又向誰認錯!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說:

“今夜,天,……”(也許是秋夜)

又穿過藤蘿,

指著一邊,小聲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著影子;

那樣點頭,走,

又有人笑,……

靜,真的,你可相信

這平鋪的一片——

不單是月光,星河,

雪和螢蟲也遠——

夜,情緒,進展的音樂,

如果慢彈的手指

能輕似蟬翼,

你拆開來看,紛紜,

那玄微的細網

怎樣深沉的攏住天地,

又怎樣交織成

這細致飄渺的彷徨!

無題

什麼時候再能有

那一片靜;

溶溶在春風中立著,

麵對著山,麵對著小河流?

什麼時候還能那樣

滿掬著希望;

披拂新綠,耳語似的詩思,

登上城樓,更聽那一聲鍾響?

什麼時候,又什麼時候,心

才真能懂得

這時間的距離;山河的年歲;

昨天的靜,鍾聲

昨天的人

怎樣又在今天裏劃下一道影!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樣平,

思想像孤獨的一個阿拉伯人;

仰臉孤獨的向天際望

落日遠邊奇異的霞光,

安靜的,又側個耳朵聽

遠處一串駱駝的歸鈴。

在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凍的雕形不動;

白袍,腰刀,長長的頭巾,

浪似的雲天,沙漠上風!

偶有一點子振蕩閃過天線,

殘霞邊一顆星子出現。

空想

終日的企盼企盼正無著落,——

太陽穿窗欞影,種種花樣。

暮秋夢遠,一首詩似的寂寞,

真怕看光影,花般灑在滿牆。

日子悄悄的僅按沉吟的節奏,

盡打動簡單曲,像鍾搖響。

不是光不流動,花瓣子不點綴時候,

是心漏卻忍耐,厭煩了這空想!

三、激昂

激昂

我要借這一時的豪放

和從容,靈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鮮露,

來揮動思想的利劍,

舞它那一瞥最敏銳的

鋒芒,像皚皚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閃映,

噴吐冷激的輝豔;——斬,

斬斷這時間的纏綿,

和猥瑣網布的糾紛,

剖取一個無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純美,

你的裸露的莊嚴。

……

然後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牽著白雲

和錦樣的霞光,跨一條

長虹,瞰臨著澎湃的海,

在一穹勻淨的澄藍裏,

書寫我的驚訝與歡欣,

獻出我最熱的一滴眼淚,

我的信仰,至誠,和愛的力量,

永遠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麵前!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邊渾圓的漩渦。

豔麗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貝齒的閃光裏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風的輕歌。

笑的是她惺鬆的鬈發,

靜亂的挨著她耳朵。

輕軟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湧進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

雲的留痕,浪的柔波。

深笑

是誰笑得那樣甜,那樣深,

那樣圓轉?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閃著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動,泛流到水麵上,

燦爛,

分散!

是誰笑得好花兒開了一朵?

那樣輕盈,不驚起誰。

細香無意中,隨著風過,

拂在短牆,絲絲在斜陽前

掛著

留戀。

是誰笑成這百層塔高聳,

讓不知名鳥雀來盤旋?是誰

笑成這萬千個風鈴的轉動,

從每一層琉璃的簷邊

搖上

雲天?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上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像張風箏

向藍穹,憑一線力量。

記憶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吹過,頭發亂了,或是

水麵皺起像魚鱗的錦。

四麵裏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著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著痕跡,誰都

認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靈感

是你,是花,是夢,打這兒過,

此刻像風在搖動著我;

告訴日子重疊盤盤的山窩;

清泉潺潺流動轉狂放的河;

孤僻林裏閑開著鮮妍花,

細香常伴著圓月靜天裏掛;

且有神仙紛紜的浮出紫煙,

衫裾飄忽映影在山溪前;

給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鋪香花,叫人心和心合著唱;

直到靈魂舒展成條銀河,

長長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夢,打這裏兒過,

此刻像風,在搖動著我;

告訴日子是這樣的不清醒;

當中偏響著想不到的一串鈴,

樹枝裏輕聲搖曳;金鑲上翠,

低了頭的斜陽,又一抹光輝。

難怪階前人忘掉黃昏,腳下草,

高閣古鬆,望著天上點驕傲;

留下檀香,木魚,合掌

在神龕前,在蒲團上,

樓外又樓外,幻想彩霞卻綴成

鳳凰欄杆,掛起了塔頂上燈!

四、展緩

展緩

當所有的情感

都並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彙向著

無邊的大海,——不論

怎麼衝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幾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寧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這奔馳的血液;

它們不必全然廢弛的

都去造成眼淚。

不妨多幾次輾轉,溯回流水,

任憑眼前這一切繚亂,

這所有,去建築邏輯。

把絕望的結論,稍稍

遲緩,拖延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