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文字天地
林徽因自小長在書香門第,青年時代旅居歐陸,而後,又在北平濃鬱的文化氛圍中深受熏陶,這一切,鑄煉了她對生活的熱愛,培養了她用文字寄托情感的能力。
在香山養病期間,林徽因創作了她的小說處女作《窘》,發表於《新月》月刊第三卷第九期。這篇一萬兩千多字的小說,敘述的是一個剛剛進入中年的知識分子維杉,麵對現實生活中的經濟窘迫和精神壓抑的雙重尷尬。
在這篇小說中,林徽因首次提出“代溝”的概念:這道溝是有形的,它無處不在,處處讓人感到一種生存的壓迫;它又是無形的,仿佛兩個永恒之間一道看不見的深壑。
林徽因以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手法,刻畫出維杉這種無處不在的“窘”:
——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裏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麼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隻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鬆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要活著就別想”,維杉後來不得不這樣安慰自己。維杉感覺到這世界和自己之間隔著深深的一道溝壑。“橋是搭得過去的,不過深溝仍然是深溝,你搭多少橋,溝是仍然不會消滅的。”這是一代人的悲劇,作為知識分子的維杉,隻不過是比別人更早地體味到了這一點。
故事的最後,少朗的女兒芝請維杉寫一封介紹信給她去美國的同學,少朗問:“你還在和碧諦通信麼?還有雷茵娜?”“很少……”維杉又覺得窘到極點了。過去那點有色彩的生活,也被這“代溝”給分隔開了,甚至沒有回望生活的權利。
生活狀態的窘迫,是心理狀態窘迫的投射。這篇小說創作出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存尷尬,這裏麵有社會的、曆史的、道德的、觀念的因素,但最本質的還是那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的鴻溝。
林徽因的另一部重要的小說是《九十九度中》,在葉公超主編的《學文》雜誌創刊號發表後,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和同代作家的注意。
這是一個充滿象征和寓意的故事。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給予林徽因的小說《九十九度中》很高的評價。他說:“《九十九度中》正是一個人生的橫切麵。在這樣一個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式式披露在我們眼前,沒有組織,卻有組織;沒有條理,卻有條理;沒有故事,卻有故事,而且有那樣多的故事;沒有技巧,卻處處透露匠心。……一個女性細密而蘊藉的情感,一切在這裏輕輕地彈起共鳴,卻又和粼粼水波一樣輕輕地滑開。”
《九十九度中》以一幅全景式的北平平民生活的民俗風情畫,呈現了市民階層一個生活的橫斷麵。小說中處處洋溢著一個“熱”字,有錢的人熱熱鬧鬧地祝壽,熱熱鬧鬧地過生日,熱熱鬧鬧地娶媳婦;生活在下層社會裏的挑夫、洋車夫忙忙碌碌地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亂的、無序的,仿佛這世界就是一隻熱氣騰騰的開水鍋,所有的麵孔都在這生活的蒸氣裏迷離著。
小說通篇沒有一個“冷”字,連冰菜肴的冰塊都“熱”得要融化了,卻字字句句帶著逼人的寒氣。林徽因以九十九度來比照生命的零度,以哲學的關照俯瞰人生,就好比《紅樓夢》中翻看“風月鑒”,美人的另一麵便是骷髏。
這是人生真正的殘酷所在。
《吉公》也是林徽因有名的短篇小說,寫了一個身份卑微卻靈魂高貴的小人物。吉公本是作者“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因此在家中的地位十分尷尬,介乎於食客和下人之間,但聰明絕頂。他喜歡擺弄小機械,房間裏像一個神秘的作坊,他能修理手表,自稱大上海的手表修理匠還比他不過,他會照相,這在當時很是了不起,因此總能得到許多女人的青睞。
《吉公》透露出生命最本質的生存形態——對生命意誌的張揚和靈魂對自由的渴求。他不需要別人恩賜他的生活,他要憑著自己的生活去奮鬥、去追求。
“京派文學”活躍的時期,是林徽因文學創作生涯裏最輝煌的時期。她一生創作的文學作品數量並不多,卻都能堪稱文學中的經典。正是通過這些為數不少的作品,我們才能了解多麵的林徽因,那隱含於靈動的文字下,清新自然的文藝情懷。
這些富有氣韻和思想的文字,是林徽因生命裏柔軟、寧靜的一方天地。在這裏,萬物靜默如迷,唯詩情純摯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