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責任感在他心裏萌動,他覺得他必須安慰和照顧她,使她重新獲得快樂。況且還有一個更令他欣慰的理由:凱是迄今為止惟一能夠真正理解他的人,和凱在一起,他的信心將會更加充足。
所以,溫森特每天背著畫箱,邀凱帶著簡一起到野外去寫生。他們帶上午飯,在森林裏一呆就是一整天。凱在充滿生氣的樹林裏,要麼和簡追逐嬉戲,要麼伏在草地上,嗅著花草和泥土的芬芳。憂傷逐漸從她的臉上消失,她的蒼白的臉上漸漸湧上了紅潮。溫森特因為有凱在身邊,還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心情格外愉悅,他甚至體會到一種小家庭的溫暖,然後因此而產生了一種無法遏止的創作熱情。他的臉與畫板之間老是出現凱淒美的麵容。凱有一張橢圓形的臉,一雙充滿哀怨、像碧潭一樣深不見底的大眼睛,她的皮膚細膩而蒼白,悲哀使她的美顯得深沉而成熟。
每當這時候,溫森特的創作靈感來得特別快,而且久久纏繞著他,令他激動不已。他的畫也顯示出異乎尋常的出色,炭筆在他手指間輕靈地盤旋,線條流暢流暢:流利;通暢。而柔和,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偶爾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感到坐立不安,靈感被她帶走了,所有的焦灼焦灼:非常著急向他襲(xí)來,他無法完成任何一幅習作。這時候,他清楚地意識到,他戀愛了。
他回顧自己走過的28年,是那麼孤單寂寞,他覺得一個男人最悲哀的是莫過於在他的生活中沒有一個他愛的和愛他的女人。
“我喜歡你的畫,溫森特,我感覺到它表達了你的情感。”晚霞把大自然和凱裝飾得同樣美麗,而凱的聲音像夜鶯(yīnɡ)鳴叫一樣動聽,在這種氛圍中,誰能遏製住自己的情感?溫森特向凱示愛,凱不理解,並回絕了他,可憐的溫森特,特意趕到姨父家向凱求婚,遭到姨父的拒絕。
聖誕節的晚上,父子倆大吵了一場,牧師對兒子從來沒有發過那麼大的脾氣,他拍著桌子大叫大嚷,叫溫森特滾出這個家。爭吵的原因是溫森特手裏捧著米歇烈的書而不願聽從父親的話到教堂裏去。
溫森特當天就走了。
趕到海牙毛威的家裏,毛威正在忙於畫他的一幅大油畫。畫的是一個晚霞滿天的黃昏,有幾匹老馬低著頭,弓著背,拉著一隻漁船,齊心合力地把它往岸上拖。他對溫森特的到來視而不見,直到休息的時候,才顧得上跟他打招呼。
溫森特說:“毛威,我不能再呆在埃頓了,我得到海牙來學習,我弟弟提奧答應幫助我。”
毛威不置可否,他說:“你帶些什麼來了?”
溫森特出示了一些新習作,那是他在戀愛期間畫的,雖然傷感已經過去,但睹(dǔ)物思人,他仍然不免黯然神傷。
毛威看了作品以後,露出了笑臉。
“溫森特,我總是把你當作一個傻瓜,但我現在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溫森特覺得,毛威的直率比偽君子的恭維恭維:為討好而讚揚。話好聽多了。他感到了一種無拘無束的親密,所以他開玩笑說:
“我是一把出鞘(qiào)的劍,我急不可耐地想到海牙來跟你學習!”
毛威拍著他的肩。“那當然,太陽正為你升起。”他說,同時孩子氣地向溫森特眨著眼睛,“不過它仍然躲在雲層後邊。”
毛威送給溫森特一個油畫箱,裏麵顏料、畫筆、調色板、調色刀、調色油,一應俱全,毛威還把他提名為“布爾克利”藝術俱樂部的臨時會員,每周可以到那裏去畫幾個晚上的模特兒,並結識一些畫家,擴大視野。
毛威問溫森特準備住在哪裏,溫森特在拜訪毛威以前已經在萊恩車站附近租了一間寬敞的房子,還買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至於床,他沒有考慮,他把毛毯鋪在地板上睡,與波裏納日比起來,這可是神仙過的日子。
毛威堅持要溫森特買一張床,並借給他一百法郎。
1882年1月1日,溫森特在海牙有了他的第一個畫室。
梵高的畫室太寒酸了,但他還是用剩下的錢雇(ɡù)了模特兒。
毛威來了,並用了一個小時教他如何塗水彩,如何再把顏色洗掉。毛威是這樣一位高明的老師,他可以一針見血地指出一件作品的基本弱點。
但是,提奧的錢還沒有寄來。梵高都已經三天沒吃一口東西了,但他還是堅持上午去毛威那裏畫水彩,下午到候車室寫生,晚上再接著畫畫。
提奧的錢終於到了。梵高又有錢請模特了。這時,特斯提格來到了他的畫室。
“是的,是的,”他看著梵高的畫,“你很有進步。毛威會把你造就成一個水彩畫家的。你會成功的,梵高,這樣你就可以自己謀生了。我想我很快會購買你的一些小件作品了。”
“謝謝!先生,謝謝您的關心。”梵高說。
“好好幹吧,讓我每次都能看到你的進步。可別讓我白來看你啊!”說完,他走了。
這樣,梵高的勁頭越來越大。每天,梵高一早就出去找當天要畫的模特兒。雇模特費去他很多錢,他知道這些錢本來應留到月底買飯吃的。但是在毛威手下學畫的他,如果不拚著最大力氣全速前進,留在海牙還有什麼意義呢?
毛威繼續耐心地教他。每天晚上梵高都去作畫。有時他變得垂頭喪氣垂頭喪氣:形容情緒低、失望懊喪的神情。,因為他畫的水彩太厚、不幹淨而呆板。毛威隻是笑他。
“當然,你畫的水彩還不行,”他說,“要是你的作品現在就是透明的,那隻是暫(zàn)時的,以後也許顏色還會變得厚重起來。現在你勤勤懇懇(kěn)地畫,會迅速進步的。”
“你說得不錯,但如果一個人必須靠他的畫謀生的話,他又該怎麼辦呢?”梵高有些著急。
“相信我,梵高,欲速則不達,你想一蹴而就一蹴而就(cù):踏一步就成功,形容輕而易舉。一下子就完成。,這隻能毀了你的藝術生命。紅極一時的人物往往是曇(tán)花一現。不辭勞苦、認真鑽研比那種隻圖一時嘩眾取寵的態度要強得多。”
在毛威的指導下,梵高的畫有長足的進步。他對自己也開始有了一點信心。
有一天,梵高去酒店喝酒時,碰上了妓女克裏斯汀。她已經不年輕了,也不算美麗,現在靠洗衣為生。她有五個孩子,現在肚子裏還懷著一個。
他們倆聊(liáo)得很投機。克裏斯汀正想出去拉客,因為她需要錢買食物。
“你願意讓我到你那裏去嗎?克裏斯汀,我非常寂寞……我就是在愛情上不走運。”
“那麼,好吧,不管怎麼樣你都可以來。”
於是,他們穿過幽(yōu)暗的街巷回家,一邊像老朋友似地隨便聊天。她向他講述自己的身世,既不憐憫(mǐn)自己也不怨天尤人。
“你當過模特兒嗎?”梵高問她。
“年輕時當過。”
“那你為什麼不來給我當呢?我無力付給你很多錢,不過,等我的畫能賣出去了,給你的錢就會多些。”
“我願意幹。我可以帶上我的男孩,你可以白畫他,要是畫我畫膩了,你還可以畫我母親。”
他們終於到了她家。這是座十分簡陋簡陋:簡單粗陋。的石頭房子。她的房間十分簡樸。
早上,梵高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不是隻身一人,這使世界顯得親切多了。痛苦和孤獨離開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寧靜。
梵高的感情世界太貧瘠(jí)了,他需要一個女人來安慰他。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克裏斯汀來敲梵高的門了。“你好哇,梵高,我一直想著來看看你住的地方。”
“你是來看望我的第一個女人,克裏斯汀。”
“你為什麼不叫我茜(qiàn)恩?大家都這麼叫我。”
“好吧,茜恩,我正準備做晚飯,你和我一塊吃好嗎?”
“好啊,你坐著吧。做飯的事你什麼也不懂。我是女人嘛!”她俯身在火爐上做起飯來。
梵高把椅子靠在牆上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股暖流湧進他的心頭。這是他的家,一個女人在這兒正用那雙可愛的手為他準備晚飯,他曾經多少次夢想著和凱在一起過這樣的生活啊!
兩人吃完飯,茜恩又把盤子刷了。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住下來,茜恩。我很高興有個做伴的。”
“謝謝你留我住下來,梵高。”
就這樣,克裏斯汀走入了梵高的生活。她每天給他當模特,給他做晚飯,給他洗內衣,上街買東西。
梵高每天付給他一個法郎。他知道這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但是他喜歡她陪伴。他喜歡在新煮的咖(kā)啡氣味中醒來,喜歡看一個態度親切的女人在爐子周圍忙碌。這是他頭一回有個家了,他發現有個家是很愜意愜意(qiè):滿意。的。
等到他畫她畫得對她身體的線條了如指掌時,就決定畫一幅地道的習作了。他讓克裏斯汀裸(luǒ)體坐在火爐旁的一小段圓木上。畫麵上,她那骨節粗大的手放在膝蓋上;臉埋在瘦得皮包骨的臂彎中;稀疏的頭發披在背後;鬆弛幹癟(biē)的乳房下垂到精瘦的腿上;踩在地上的扁平的雙腳給人一種不穩定感。他給這幅畫題名為《哀傷》,這是一幅生命力已被榨(zhà)幹的婦女的生動寫照。
這幅習作耗(hào)去了他一周的時間,也用完了他的生活費。克裏斯汀心疼他,隻好回家去給他拿了些土豆來。
無奈之中,梵高想到了特斯提格先生,於是帶著自己的一些作品去拜訪他。但他卻說:“你現在不應當畫人物,因為你畫的東西都賣不出去。你應當畫水彩而不是別的什麼。我真失望,梵高,你作品上的那種粗野生硬依然如故。有一點我敢斷言,你壓根兒不是做藝術家的材料。”
幾天來飽嚐的饑餓之苦讓梵高衰弱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這樣大約過了一周,梵高登門拜訪毛威。毛威正在創作油畫,見到他來就馬上把畫蓋上了。毛威已經三天沒有進臥室睡覺了,舉動有點神經質,似乎心事重重。
“我帶了幾幅水彩,我想也許您能抽出一點時間看看。”梵高說。
“我可不是老有心情欣賞你的東西,梵高。”毛威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有點歇斯底裏。
“表哥,我們之間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梵高情緒激動地說。
“我不滿意你,梵高。”毛威疲憊地站起來,“你應當自食其力。你不應當用到處行乞的做法給梵高家丟人現眼。”
“那麼,你是不願意再教我了吧?”
“不願了,我不願再和你發生任何關係了。”毛威冷冷地說。
梵高備受打擊,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克裏斯汀在那裏等著他。
“克裏斯汀,我要娶你。我要經曆一下家庭生活的憂與喜,這樣才能以自己的親身體會畫出關於家庭生活的作品。我曾經愛過一個女人,這愛情已經被扼(è)殺了。但愛情死亡之後還能複活,克裏斯汀,你就是這愛情的複活。”梵高說。
克裏斯汀坐在他身邊,“我愛你,梵高,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男人。我要求不多,即使除了麵包和咖啡別的什麼都沒有,我也不抱怨。隻要能和你分享你有的那些,我就很快樂了。”
他們坐在地板上,緊緊地抱在一起,火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焰溫暖著他們。
幾個月後,克裏斯汀的小孩生下來了。梵高很高興,雖然這個孩子並不是他的。
提奧把錢寄來了,梵高換了一所大點的新房子,因為他希望克裏斯汀有個溫暖舒適的家。而新畫室也布置得煥然一新煥然一新:形容出現了嶄新的麵貌。。
梵高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恬靜恬靜:安靜。心情重新回到工作中去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克裏斯汀,他也有了繼續畫下去的勇氣和力量。隻要提奧不拋棄他,他確信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他有了新的表現主題:一個勞動者的形象、一塊耕地上的犁溝、一片沙灘、一片大海和一角天空。他致力於表現蘊(yùn)含於它們之中的詩意。
梵高用水彩畫了大量的街景,他發覺這種繪畫手段頗適於表現那種迅速產生的印象,但是它沒有深度和厚度,也不具有表現他需要描繪的事物的那種特性。他向往畫油畫,可又不敢動手,因為他聽說許多畫家都是由於事前未學習畫油畫就著手去畫,結果把自己毀了。
這時,提奧到海牙來了,現在他已成了一名精明強幹的畫商。兩人寒喧過後,提奧說:“你和那個女人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來這裏主要是想和你商量不要同那女人建立永久關係這件事。你覺得你明智嗎?”
“茜恩為我分擔了畫家生活中的煩惱和困難,何況她又是那麼願意為我做模特兒。她給我帶來了愛情,帶來了生機。我可以深刻地了解生活,通過親身經曆生活中的重重憂慮和苦難而在藝術上取得進展。”梵高對弟弟說。
克裏斯汀來到了畫室,她變得漂亮了,顯出一種質樸的美。梵高的愛情使她周身洋溢洋溢:充分流露.著自信和幸福。她沉靜大方地同提奧握了手,問他喝不喝茶,並且堅持要他留下來吃晚飯。
晚飯時,提奧和克裏斯汀談得很融洽。臨走時,提奧對梵高說,“她挺可愛,確實可愛。我原先真沒有想到!……你要畫油畫就趕緊畫吧!一旦你滿意了就可以寄給我。”
提奧一走,梵高就動手試著用起油畫顏料來。他畫了幾幅習作,有柳樹,有煤渣路,還有菜地,心裏十分得意。因為他肯定,誰也不會相信這些畫是他初次嚐試的結果。
一個畫家朋友來看梵高,並用25法郎買了他五幅畫,這讓他欣喜若狂。要知道,這可是他畫畫以來掙的第一筆錢!
梵高給父親寫了封信,附上了25法郎,並有保留地告訴了他克裏斯汀的事,並請他到海牙來做客。
一個星期後,父親就來了,胳膊(bó)下麵挾著一大包東西。梵高打開來,抽出一件給克裏斯汀的暖和的外衣,於是他明白一切都已不成問題。
“溫森特,”他父親說,“有一件事你的信中沒有提。這嬰兒是你的嗎?”
“不是,我碰到她時她正懷著這個孩子。”
“你一定要娶她,梵高。而且,你母親盼著你們什麼時候回家看看。孩子,我們家搬到了紐恩南,那是一個可愛的小村鎮,你會喜歡的。”之後,父親回家去了,並安慰著母親,他們兒子的情形不像他們想象得那樣糟。
梵高潛心研習繪畫,熱情越發高漲起來。提奧信賴他,父母並沒有對克裏斯汀持反對態度,而且海牙也沒人來打擾他,他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地去畫自己的畫了。
惟一的困難是油畫顏料貴得嚇人,而他塗顏料又那麼厚。而且,嬰兒需要那麼多東西,克裏斯汀還得不斷地服藥、買新衣服、吃些專為她補養身體的食物。這個家就像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他被海、沙丘、漁民、漁船、漁網吸引著。為了捕捉大海和天空千變萬化的形態,他扛著沉重的畫架,每天不辭勞苦地穿過沙灘去寫生。深秋天氣,別的畫家都回到自己畫室的火爐旁工作了,而他卻依然在風裏、雨裏、霧裏,甚至在狂風暴雨裏外出畫畫。然而他愛這一切,什麼也阻擋不住他,除非死神來臨。
梵高要克裏斯汀為他擺姿勢,但克裏斯汀卻不再溫順了。“這就是你收留我的惟一的目的!你好從我身上省下錢來麼?要是我不給你擺姿勢你就會把我攆(niǎn)出門啦!”
克裏斯汀病好後,已經變成另一種女人了。對痛苦的記憶淡薄了,決心做賢妻良母的願望動搖了,她早年的想法和習性也慢慢地回來了。
“你能答應把提奧給的150法郎都用來過日子,不用在模特兒和顏料上嗎?”
“我做不到,茜恩。那些東西得首先考慮。”對於梵高來說,繪畫就是他的生命。
“我也得活呀,梵高。我不吃飯怎麼能活下去呢?”
“我不畫畫也沒法活。”
“好吧,錢是你的…你的需要第一……我明白了。他們告訴我,你會離開我。”
“我是不願意拋棄你的,茜恩。”
“這不是拋棄,梵高。你從沒有為我著想過。”
“茜恩,我一直都想幫助你。我愛過你,也曾盡力地照料過你。我求你別再回街頭幹那種事了,那會把你害死的!”
“如果我上街,那也是生活所迫。”
不久以後,梵高離開了克裏斯汀,離開了海牙,回到了紐恩南。
因為父親杜奧特魯斯已經從普通傳教士升為可以掌管一個社區的主教了,他曾多次寫信叫兒子到新家看看,其實他也想了解一下兒子近期的情況,梵高在海牙的一些事他已經有所耳聞。
梵高絕對沒有想到,家中正有一場審判等待著他。
“幹這行有前途嗎?你是否可以用它自食其力呢?”晚飯後,父親問兒子。他坐在火爐旁抽著煙鬥,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梵高注意到父親老多了,眼角耷(dā)拉了下來,下巴上的肉更鬆弛(chí)了。但是他看兒子的眼神依然還是那麼嚴厲,一點都沒有變。
在父親注視的目光下,梵高沒有退縮,他覺得正好利用這個時候給家人講一講自己的藝術、理想。
“爸爸,請你相信,我一直在不懈(xiè)地努力,一天都不敢倦怠倦怠(dài):疲乏困倦。。我的畫也在取得進步,上個月科爾叔叔還買了我的幾幅風景畫呢……
“進步?但我聽毛威說,你的畫技停留在初學的水平。甚至,你根本不想聽從他的指導,你拒絕畫石膏,有這事吧?”
梵高這才知道毛威已經把一切都告訴家裏人了。稍稍沉思了一會兒,梵高平靜地說:“毛威有他畫畫的標準,我有我畫畫的標準,我們的目標不同,準則也不同,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麼不同?”杜奧特魯斯覺得他越來越聽不懂兒子的話了。這個兒子,生下來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執拗(niù)、敏感、偏激,別人說好的東西,他偏認為不好;別人都覺得肮髒的東西,他卻視為珍寶。
梵高知道爸爸對繪畫沒有研究,他決定用一種更通俗的方式解釋他和毛威的區別。“比方說,他要求我穿上漂亮的禮服參加一些聚會,認識一些名流。而我感覺,也許讓我衣著破爛地和那些礦工、農民打成一片更合適一些。再比方說,他認為要想成為一名畫家,必須首先老老實實琢磨琢磨:加工使其更精美。那些沒有生命的石膏。是的,這種做法能夠造就一批畫家。但是並不代表這種方法就一定適合每個人。我的靈感來自生活,來自自然,來自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梵高看了父親一眼,發現他雙眉緊鎖,煙鬥已經抽完了,還含在嘴裏,他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說下去。
“接著往下講。”父親頭也不抬地說道。
“再比方說,毛威要求我盡量按照事物的本來麵目描繪他們,而我習慣於用自己的個性激情畫他們。”梵高努力說得簡短一些。
“完了?”父親問。
“完了。”兒子回答。
“這就是你的標準?”杜奧特魯斯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一圈圈地踱步,臉因生氣而漲得通紅。
“那好,我問你,你的目標是什麼?你取得的結果又是什麼?你瞧不上毛威的標準,可是人家現在已經是荷蘭知名畫家了,而又有幾個人知道你?你口口聲聲標榜自己的什麼標準,可是毛威的畫在古比爾賣出了600法郎,而你的畫被一個親戚買走還沾沾自喜沾沾自喜(zhān):形容自以為很好而得意的樣子。。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惟一的一個買主也被你趕走了!自己看看吧!……”杜奧特魯斯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摔在梵高麵前。
“親愛的哥哥嫂嫂:
鑒於溫森特·梵高的不名譽行為,原定的六幅風景畫取消,今後我將不對他的任何畫發生興趣。希望通過你口告知他,以便讓他醒悟。
科爾·梵高”
梵高低下了頭,克裏斯汀的事他不想再作多的解釋。
“你隻是可憐她,同情她,想幫幫她,是嗎?”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母親終於開口了。她理解兒子,她知道兒子的與生俱來的同情心大海一樣深。
梵高默默地點點頭,眼裏含著淚。
“我猜對了吧,這件事你就原諒他吧!”母親向父親求情。
“但這些事會葬送你的!”父親依然不依不饒:“你天天接觸的就是這些妓女、農民、勞工……這些下三流的人,什麼時候你才有出頭之日?”
“他們都是我的模特。他們是我最感興趣的題材。”梵高淡淡地說,他感到他和父親之間的鴻溝已經無法跨越了。
“為什麼偏偏是他們?你也知道你感興趣的題材別人是不感興趣的!”杜奧特魯斯恨不得把梵高的腦袋敲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因為他們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注意,最值得畫家去盡全力表現的人!”
“更因為在他們中間,我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一種質樸的生命力,強烈的對生的渴望!”
一口氣說完這些,梵高一摔(shuāi)門出去了。
從此,每天一大早,他就背著畫架子出門了,他總是力爭在父親起床前走出房間,因為他害怕聽見父親經過他房間時發出的歎息。
有一天烈日當空,他帶著一頂破氈(zhān)帽畫一個犁地的農民,遠處的榆(yú)樹下有一團白色影子在不時飄動,他憑直覺認定那是盯他梢(shāo)的人,而且是個女子。一個奇怪的想法湧入他的頭腦,他想那一定是一個膽小而又多事的富貴人家的千金,她把溫森特當做了一個瘋子,她非常開心地想要看看瘋子到底幹些什麼,然後把這個故事講給他的姐妹們聽,為了使故事延續下去,所以她必須天天去看。溫森特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很快就忘記了她,田野和農民才是他專注的對象。
傍晚,農民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溫森特還得享受最後一抹夕陽。他收起畫夾,掏出煙葉和小煙鬥,拿出速寫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種印象的能力,並在其中獲得永不消褪(tuì)的快感。
一聲微弱歎息傳過來,接著是一件東西撲地而倒的聲音。
溫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後一筆,回過頭去,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子撲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長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臉枕在手臂上,看樣子已經暈了過去。
那是一張幾乎沒有血色的臉,眼角已現出細細的魚尾紋,她看上去三十多歲了。
溫森特拿不準要不要去幫她,他對她並沒有好感,她是因為偷看他時間太久而暈倒的,況且他不知道他的幫助會不會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後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幾步遠,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動不動。
也許會出人命的,他想。然後向她走過去。
他單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頭,把她紊(wěn)亂紊亂(wěn):雜亂;紛亂。的頭發理順,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點水。她的眼睛睜開了,那是一雙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驚恐之中透露著溫柔,還有一種神秘的夢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彎中微微顫抖。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小姐?”
女子的臉頰上飄起兩朵紅暈。他在一瞬間從這張臉上看到了茜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謝謝你,溫森特。”她輕輕地說,她的臉離他很近,嘴裏的熱氣嗬到他臉上,溫熱而使人激動。他對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並不感到驚奇,村裏人誰都知道有一個招搖過市招搖過市:故意在公共場合張大聲勢,引人注意。的瘋子,他的名字叫溫森特·梵高。但溫森特並沒有在那張臉上和語氣中感到一絲一毫的敵意。
“你叫什麼名字?”
“瑪高。”女人站了起來,在溫森特的手臂將要鬆開的一瞬(shùn)間,她突然撲過去摟住溫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貼上他的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愛你,溫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說。
溫森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遭遇弄昏了頭,同時本能的欲望驟然爆發。
夜幕把倆人完全籠罩,田野旁邊的草地上,蟋蟀的叫聲充滿柔情。
瑪高就住在溫森特家的對麵。她是一個牧師的女兒,她的父親早已去世,留下母親和五個姐妹。他們的家庭有一筆巨大的遺產,所以成為紐南比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時這又是一個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們全家都深居簡出,讓人猜疑,一層神秘的色彩裝飾著這個家庭,形成紐南一道奇異的風景。村裏人對這所屋裏晃動的一個模式的老少女人們曾有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議論,但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而且達到視而不見視而不見:盡管睜著眼睛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的地步。
溫森特從瑪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為紐南第一個解開這個謎的人。
因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異的母親控製著這個家庭的一切,包括飲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種在女兒們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緒。所以她堅決反對女兒們與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個麵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窩。
瑪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個,排行第二,年已40歲。她曾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時期愛上本村一個少年,但被母親和姐妹們群起攻之,趕跑了那個膽大妄為膽大妄為:毫無顧忌地胡作非為。的侵略者。從此,瑪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殘酷的事莫過於一個女人不能愛人和被人愛著,白天黑夜,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愛情來到我身邊。”她對溫森特說,“可是紐恩南沒有我所愛的和敢於愛我的人,我幻想過我的愛人像我一樣受著孤獨和痛苦的煎熬(áo),有一張因焦渴而枯衰憔悴憔悴:形容人瘦弱,麵色不好看。的臉,而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臉上有一種對愛的渴求。當村子裏的人對你望而生畏、惡意中傷的時候,就像刀子同時紮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個孤獨的人,也是一個堅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也愛你,瑪高。”溫森特在思索了幾分鍾以後,緩慢但卻是堅定地說出這幾個字。
溫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戀愛和結局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瑪高,他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強烈地向人傾訴痛苦與歡樂的欲望,因為幾乎沒有人可以耐心地當他的聽眾。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奧,他的心事隻能在自己心裏發酵(jiào),質變為另一種痛苦。瑪高真切地說:“我要分擔你的憂愁,親愛的,任你走到哪裏,我都在你身邊。”
接下來他們約定各自向家裏透露他們的愛情,請求允許他們結為夫妻。
父親對溫森特發布的又一次“新聞”甚為憤怒,有這麼個兒子,你就永遠別想在有生之年獲得一種體麵的寧靜。但他又無法采取更強硬的措施來規範兒子的行為,所以他的意見又落入俗套:
“你沒有錢,單靠弟弟的供養來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嗎?”
“隻要我忠於我的事業,不斷進步,掙錢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麼你應該等到你能掙錢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決心,您無法阻擋!”
瑪高的家裏則掀起了軒然大波,母親根本用不著親自出馬,她以一種必勝的自信毫無表情地欣賞著四個女兒行使家法。瑪高的四個姐妹搜羅了她們畢生的智慧把溫森特刻畫成一頭作惡多端的狼,而瑪高小綿羊正自己走入那隻血盆大口中。
瑪高的眼睛哭腫了,傍晚他們在田野見麵的時候,瑪高的信心完全喪失了,一個40歲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具有持久的戰鬥力,她感到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溫森特麵對傷心欲絕的瑪高,毅然決定獨闖虎穴。
老母親披掛上陣,精兵良將,陣容齊整。溫森特後來能夠在五隻母老虎的圍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實在是萬幸。
溫森特上場時倒是從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話往往換回來她們每人兩句的輪番轟炸,甚至更多。他在三小時裏隻講了三層意思:一是他愛瑪高,瑪高也愛他,他們得結婚;二是瑪高在家裏精神受到嚴重摧殘,繼續下去,可能會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腦膜炎;三是要麼馬上結婚,要麼不結婚。她們說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麼能幹那種沒有廉恥的事?況且誰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騙局?最後老母親把那種咒罵和憤怒歸納成一個中心思想,得等兩年以後再說,以此驗證溫森特愛情的堅定程度。實際上用兩年的時間不斷摸索驅散這對野鴛(yuān)鴦yānɡ)的計謀是綽綽有餘綽綽有餘:形容很寬裕,用不完。的。
此後瑪高的形象變得日益衰竭(jié),溫森特覺得她簡直就像福樓拜小說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著對溫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來,在野外找到正在寫生的溫森特:當時旭日東升,祥光四射,誰也料不到在這個美好的時候會出現不幸:瑪高在家裏喝了一小瓶番木鱉(biē)堿,見到溫森特以後,已經支持不住了。
瑪高倒在溫森特懷裏的時候,用一種勝利者的口氣微笑著說:“我終於也給人愛上了。”
溫森特把瑪高送到醫院裏,並陪在她身邊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鱉堿的時候,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鴉片酊(dīnɡ),而這正是一種解毒劑。
醫生說,性命可能保住,但恢複健康要根據環境和心情來確定。
她的家人把溫森特看成罪魁禍首和殺人犯,否則她會平靜幸福地過完下半輩子。
溫森特在這件事的打擊中仍然能夠堅持背上畫箱去野外作畫。雖然他的臉上布滿悲戚和憂傷。
不過,紐恩南的人對梵高還是很友好,在他們眼裏,這個和他們一樣早出晚歸的年輕人是勤勞的,看到梵高正午頂著日頭在田間作畫,他們常常讓自己的孩子給這個“可愛的年輕人”送去一些剛剛烘烤出來的土豆。而作為報答,梵高也義務為這些淳樸的農民和織工們畫一些肖像素描。看到自己的畫被他們當作聖物似地掛起來,梵高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於是,他幹脆常常邀請這些農民和織工們當他的模特。他們也非常願意,一來他們確實很喜歡這個熱情的小夥子,二來又可以掙些零用錢,何樂而不為呢?
路德一家人就是通過畫和梵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路德一家生活十分艱難。母親年輕時就守了寡(ɡuǎ)留下一兒兩女和一個90歲的婆婆,一家五口就靠兒子和大女兒當織工維持生計。梵高有意讓他們多當幾回模特,多掙點錢,路德一家呢,也總是留梵高在家裏吃一頓便飯。吃了幾次之後梵高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像荷蘭大部分地區的農民一樣,紐恩南的人酷愛吃土豆,幾乎頓頓都吃。他們習慣於把土豆煮熟後剝皮,一個一個的將這些白白嫩嫩的土豆切成絲,或剁成塊,然後沾上糖就著黑咖啡吃下去。
一開始,梵高還吃得津津有味,連續三頓之後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可是路德一家,還有和路德一家一樣千千萬萬的紐思南甚至整個荷蘭地區的貧苦農民,他們成年累月吃的東西就隻有土豆和黑咖啡!
梵高突然想起在海牙時曾畫過《種土豆的人》,這次何不再畫一組《吃土豆的人》,他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19世紀末期的荷蘭人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於是梵高把弟弟寄來的100法郎分出一半給了路德一家,隻有一個請求,那就是允許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到這裏和他們一起吃飯。
於是他開始了《吃土豆的人》的創作。
他畫得很快,路德一家喝咖啡時他正在上顏料。等路德一家收拾桌子時,他已經把蛋青塗在畫布上,用來固定畫麵了。他終於捕捉到了那轉瞬即逝的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
最後他點燃煙鬥,退了幾步,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在他筆下,布拉特省紐恩南小鎮的農民將獲得不朽(xiǔ)的生命。
從路德家出來時,夜已經很深了。梵高想買一些煙草,摸遍了所有的口袋,發現自己已經是身無分文,這才想起最後一點兒錢也給路德一家了。
不知為什麼,紐恩南的一切都越來越讓他感到厭倦。這裏的生活太缺乏變化了,人民也太安於天命了。他們就像一頭頭被蒙上眼睛的騾(luó)子,終年拉著沉重的磨盤原地打轉,有一把豆子或是青草吃就很滿足了。他們就是這樣生活著,一直到老、到死。
這裏有的隻是安寧和平和,缺乏的是激情和衝動,這裏可以安享晚年,卻不能創造藝術。對於正處在創作高峰的梵高來說,紐恩南實在是太閉塞了,也太沉悶了。梵高知道自己又將開始新的旅程。
但是究竟到哪裏去呢?
家是不能回的,阿姆斯特丹的伯父一定對他的不辭而別耿耿於懷;博裏納日的礦工們也不再需要他了;海牙的表哥那兒更是去不得,毛威的話已經使他傷透了心。對呀,提奧!怎麼沒想到去投靠他呢?依靠弟弟的資助生活,平常又保持著書信來往,梵高總覺得提奧好像就在身邊,離自己很近很近。
梵高帶上了《吃土豆的人》和其他幾幅最好的作品來到了巴黎找弟弟提奧。提奧又獲得了提升,經營林蔭大道的古比爾的畫廊 (lánɡ)。
兄弟倆走在蒙馬特爾大街上,看著這都市的繁華和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