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二時,班裏有個男孩子,總是穿著幹淨的襯衣,潔白的球鞋,出現在我放學的路上。我總是漠視他的存在,我恨愛情,從來也不看那些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直到有一天,他攔住了我,說,“你有太多你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沉重。”我冷漠地走過去,從小學到現在,我沒有過朋友,我也不想有朋友,幾乎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話。但他還是不懈地努力,他給我遞小紙條,上麵有稚嫩的話語:“我這次考試一定要超過你。”心底有一點溫暖的感覺,可轉瞬間就被那種懼怕的嚴寒、那種多年來對嘲笑的隱忍所取代。

很快就有了關於我和他的流言。

班裏喜歡他的女孩子很多,他的一舉一動逃不過她們尖銳的眼睛。流言甚至傳到了他母親的耳朵裏。這個受過良好教育、穿著得體的中年婦女在一個下午的自修課找到了我,她拖過她的兒子,開始聲淚俱下地指著我告訴她兒子,我有怎樣的身世,我沒有注意去聽,我隻是微笑著望著那個男孩子,看他臉上的驚懼和恐慌。後來,她尖利的嗓子裏冒出隻言片語鑽進了我的耳朵,她說:“她是殺人犯和‘狐狸精’的女兒,你看看這個小狐狸精,跟她媽一樣會迷惑男人,是個害人精。”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她沒有多少文化,她過早地被世俗的眼睛壓彎了腰,我想起無數個不眠之夜裏她蒙著被子偷偷啜泣。我微笑而倔強地向眼前這個中年女人高昂起我的頭,堅定而高聲地說“閉上你的臭嘴,無賴!”然後,在一片驚愕的目光和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抽出書包,走出了教室。

那天我在公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淚水流淌了一個下午。第二天去學校,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老師點名要我出去,要我為昨天的事道歉,我用冷淡而凶狠的眼光盯視著年輕的女老師,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男孩兒很自然地被轉到了另外一個班,我再見到他時,眼前仿佛一片透明,淡然地走過去。

黃昏的時候,我從學校回到家裏,母親一臉憔悴。大姨坐在她的身旁輕聲地說“每天早上到小學門口賣早點,也是個辦法。”母親所在的紡織廠效益越來越差,她率先下了崗。我關上門,走進自己的房間,咬緊了嘴唇,脫去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凝視著鏡中被壓抑的青春。我對自己說,你是學校裏最貧窮的女生,但你是最堅強的。然後,我穿上衣服,打開門走出去,對母親和大姨說:“我不上學了。”

母親驚異地抬起頭來,我們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對視彼此,我知道我的眼裏滿是仇恨。她說:“你一定要上學,要考大學,我不能對不起你父親。”

我咬緊牙,冷笑著說:“你已經對不起他了,又何妨這一次?”

她頹然地倒下,眼睛裏滿是絕望。像冬天裏的最寒冷的冰刺過心髒,我感到心很疼。大姨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後抱著我哭。反複說著什麼。我麻木地推開她,走進我的房間。我想:也許考上大學是能永遠離開這個小城和記憶的唯一途徑。

我繼續上學。母親每天早上4點半起來,做好早點,然後推著車子去離家最遠的城南小學,她認為那裏也許沒有人能認出她。她的腰始終彎著,她的頭發花白,在風中零亂地綻放。

火熱的7月結束了高考。我考取了一所離家千裏之外的重點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母親在飯桌上破天荒地擺了一瓶酒,她把一個布包塞到我手裏,喃喃地說:“裏麵是1800元,教完學費剩下的就當生活費,錢不夠了媽再給你寄。”

她仰頭喝下一杯酒,又說:“畢業以後別回來了,在大城市裏好好工作,好好生活,這些年你沒少受氣,這下可好了,總算出頭了。”她的眼角泛起淚花,開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我打開那個厚厚的一層裹一層的布包,裏麵全是五元、一元、五角的小票,我的眼淚怔怔地掉下來。

“在法庭上,為什麼不說爸爸是失手殺人?”我終於打破了母親和我之間最後一道防線。

她頃刻之間衰老,她的眼睛透著絕望似乎在說:“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這樣問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也不願意這樣的結果,可是你爸爸確實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