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像童年時那樣,父親的衣服鬆鬆垮垮地搭在我瘦小的身軀上。父親的氣息依然清晰可聞,卻不再能安慰我。我的心中充滿惶恐,並非因為父親的社會地位——我已不再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蠢貨。不,我的惶恐來自我自身,來自對自己的自卑。我久久地站在那裏,麵對著父親鏡中的我。試著去想象——正如我此生將一直去做的——想象有一天我會像父親一樣高大,撐起父親的衣服。

父親的手

文/佚名

我感到極端痛苦,知道父親至死也沒能擰開這個藥瓶。

父親的手粗壯、有力,能不費力氣地修剪果樹,也能把一匹不馴服的騾子穩穩地套進挽具。他這雙手還能靈巧、精確地畫一個正方形。但使我最難忘的是每當這雙手抓著我的肩膀,我就感到一股特殊的溫暖。這雙手幾乎能幹一切活兒。然而,隻在一件事上,這雙手令人失望了:它永遠沒學會寫字。

父親是個文盲。美國的文盲人數現在已經逐漸減少了。但是,隻要還有一個文盲,我就會想到我的父親,想到他那雙不會寫字的手和這雙手給他帶來的痛苦。

父親6歲時,開始在小學一年級讀書。那時,課上答錯一題,手掌上就要挨10下打。不知什麼原因,父親那淡色頭發下麵的腦袋怎麼也裝不進課上講的數字、圖形或要背的課文。在學校才呆了幾個月,我爺爺就領他回家了,讓他留在農場幹成年男人幹的農活兒。

若幹年後,隻受過四年教育的母親試圖教父親識字。又過了若幹年,我用一雙小手握著他的一隻大拳頭,教他寫自己的名字。開始,父親倒是甘心忍受這種磨煉,但不久,他就變得煩躁起來。他活動一下指頭和手掌,說他已經練夠了,要自己一人到外邊散散步。

終於,一天夜裏,他以為沒人看見,就拿出他兒子小學二年級的課本,準備下功夫學些單字。但是,不一會兒,父親不得不放棄了。他趴在書上痛哭道:“耶穌——耶穌,我甚至連毛孩子的課本都讀不了?”打那以後,無論人們怎麼勸他學習,都不能使他坐在筆和紙麵前了。

父親當過農場主、修路工和工廠工人。幹活時,他那雙手從未使他失望過。他腦子好使,有一股要幹好活的超人意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在一家造船廠當管道安裝工,安裝巨型軍艦裏複雜、重要的零件。由於他工作勁頭大、效率高,他的上司指望提拔他。然而,由於他未能通過合格考試而落空了。他腦子裏可以想象出通到船的關鍵部位的條條管道;同時,他手指可以在藍圖上找出一條條線路。他能清楚地回憶出管道上的每一個拐角、轉彎。然而,他卻什麼都讀不懂、寫不出。

造船廠倒閉後,他到一家棉紡織廠工作。他夜裏在那兒上班。白天抽出些睡覺時間來管理自己的農場。棉紡織廠倒閉後,他每天上午到外頭找工作,晚上對我母親說:“通不過考試的人,他們就是不要。”

最後,他在另一家棉紡織廠找到了工作。我們搬進了城。父親總是不習慣城裏生活,他那雙藍眼睛褪色了,臉頰上的皮膚有些鬆弛了。但是那雙手還是很有勁兒。他常讓我坐在他膝上,給他讀《聖經》。對我的朗讀,他感到很自豪。

一次,母親去看我姨媽,父親到食品店買水果。晚飯後,他說,他給我準備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水果。我聽到他在廚房裏撬鐵皮罐頭的聲音。然後,屋裏一片寂靜。我走到門口,看見他手拿著空罐頭,嘴裏咕噥道:“這上麵的畫太像梨子了!”他走出門,坐在屋外的台階上,默不作聲。我進屋看到罐頭上寫著“大白土豆罐頭”。但是那上麵畫的的確像梨,難怪父親把它當梨買來了。

幾年後,媽媽去世了。我勸父親來和我們一起住,他不肯。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因為輕微的心髒病發作,他常常住醫院。老格林醫生每星期都來看他,給他進行治療。醫生給了他一瓶硝酸甘油片。萬一他心髒病發作,讓他把藥片放在舌頭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