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身體很好。她要我對你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明年,再吃她托我帶回來的年糕。”

“年糕,你伯母做的年糕,真的是口味不同。我幾十年來,吃遍了各種年糕,都沒有她做的好吃……”

我耐心地聽著伯父的敘述,雖然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的重複了。老年人都喜歡回憶,關於年糕,關於當年他南來討生活,把年輕的伯母留在家鄉;關於伯母趕做了年糕,讓他帶到南洋來度過在異鄉的第一個春節;關於戰爭、和平;關於兩地離亂,音訊斷絕。

“我對不起你的伯母,我在這裏又娶了另一個女人。老天爺要保佑她身體健康、老來安樂呀。”

“伯母沒有怪你。”事實的確如此,幾年前,當我在廣州通過遠親輾轉找到伯母時,伯母的確沒有怪大伯的意思。她的晚年,過得還不錯。伯母為了表示並無責怪大伯之意,還親自做了年糕,要我帶回來。她交代,要我別說是她做的,看大伯是否吃得出來。

大伯吃一口,就流下了眼淚:“這年糕,是你伯母做的。”

那天,說著說著,大伯就從我帶來的年貨禮袋裏掏出年糕,迫不及待地切了一小片。我想阻止:“大伯,你不能吃太多甜的食物。”

大伯不管我,徑自把那一片年糕放在口中。

算了,他遲早要吃的。

大伯嚐了一下,滿足地說:“你伯母做的年糕,味道就是不同。”

臨走時,我對大伯說:“你真的要保重哦。”

“看看明年,吃不吃得到你帶回來的年糕。”大伯語氣消沉,但我看得出,他眼中那股等著吃來年年糕的意誌。

當天晚上,堂姐打電話來致謝,我們談起大伯的身體。堂姐說,幾年前醫生就對大伯的病情不樂觀,沒想到大伯能撐到今天。不過,最近大伯的視力衰退得很厲害,甚至連味覺也漸漸消失了。

“失去味覺?”

“是的。”

我明白了,隨即轉了話題,告訴堂姐,她的大媽——我那住在廣州的伯母,其實已經在半年前過世了。伯母臨終時,囑咐家人,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讓新加坡的大伯知道她的死訊,直到大伯老去。

“所以,你千萬別讓大伯知道。”

“那麼,你帶回來的年糕……”

“伯母不在了,當然沒年糕了。今年的年糕,是我回到新加坡後,在附近商店買的。”

生命的存折

文/伍俊

到了元月中旬,叔的生命之燈閃耀著最後微弱的光芒,他拉著嬸的手,從枕頭底下抖抖嗦嗦地摸出那個存折說:“這個旅遊存折你保留著。”

早在六年前,叔就對嬸承諾:“現在孩子們都自食其力了,我們攢上一筆錢,然後去旅遊,去北京看看天安門,去南邊看看大海。”出門很少,更不知海是啥模樣的嬸聽了很興奮,從此兩老省吃儉用,把一分一厘攢來的錢存在一個存折上,並且稱這個存折為“旅遊存折”。

但是,當存折上的錢已夠支付他們的旅遊費用時,叔生命的“存折”卻已無力支付這一美好的願望了。因為那年冬天,叔患了晚期胃癌。

肝腸寸斷的嬸立即送叔住院,然後自己去籌集住院費。此時,叔仍然很樂觀,他不知道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拉著嬸的手說:“我很快會好的,明年的春天我們去旅遊。”嬸再也忍不住,偷偷跑到走廊上流淚。

一天,嬸翻出了那個旅遊存折。她知道此時,這個存折對叔的生命非常重要。嬸搜集了各種各樣的偏方,這些偏方所開的藥需要一大筆錢。嬸揣上存折,送到叔麵前:“幸虧存上這筆錢,不然,我們花什麼。”叔接過存折,連忙擺手:“不,這個存折不能用,它是專門為我們出去旅遊存的。”

終於有一天,叔無意間從病曆上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一刻悲傷從他的臉上彌漫開來。他從口袋裏摸出那個存折,豆大的汗珠落在存折上。嬸進門一看,知道了原委,兩人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一天又一天,叔生命的“存折”在大筆大筆地支付。化療期間,需要大量補充營養。嬸不得不動用那個存折,存折上的數字在一天天減少。叔內疚地對嬸說:“我真的對不起你,在外工作了幾十年,退休後回到你身邊,本想好好帶你出去旅遊,現在又得了這個病,不知我們的旅遊夢會不會圓。”嬸說:“隻要你的病能好,我們還能存錢,活著比什麼都好。”

那個冬天,叔和嬸就這樣相互支撐著挺了過來,可存折上的錢已所剩無幾。他們再也沒提旅遊的事。

到了元月中旬,叔的生命之燈閃耀著最後微弱的光芒,他拉著嬸的手,從枕頭底下抖抖嗦嗦地摸出那個存折說:“這個旅遊存折你保留著。我對不起你,來生我再為你存。”叔帶著這個巨大的遺憾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