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悲傷的淚水洶湧而出,滴濕了抱在胸前的存折,“我為什麼這麼傻,答應你叔存錢去旅遊。為了這個計劃,他經常餓著肚子去賺錢,省吃儉用。早知他這麼匆匆地走,我應該讓他過得輕鬆一點,我真傻啊!”

絕筆

文/魏柏林

隻是自那以後,五叔再未到我辦公室來過,未及一年,五叔竟無疾而終。那些未曾露臉的橫幅大字終成絕筆。

一切就緒,我鋪開鬥方紅紙,準備書寫那條過街橫幅。

五叔來了,五叔是到鎮上來買化肥的。五叔是個書法迷,每回到鎮上來,都要和我這個在政府衙門當秘書的侄兒坐坐,大談書道。大凡這種時候,我便隻有提壺續水,洗耳恭聽的份。要知道,五叔不單是我的五叔,也算是我的書法啟蒙老師。在我的記憶中,五叔的字最好。雖然我已多年不見五叔寫字,就衝他讀書論道的神情,在他麵前,我仍然是小學生一個,憑我這半瓶醋,如今又豈敢班門弄斧。

五叔,您來寫這條橫幅吧,讓我開開眼界。我提議。

什麼橫幅?五叔聽說請他出筆,還真的來了興致。一直彎著的腰似乎直了許多,臉上溢出一道興奮的光彩。

是這回事,市楚劇團送戲下鄉,今天來鎮上義演,為表示歡迎,需要寫一條過街橫幅。並且,市電視台還要隨劇團一起下來錄像。

噢,這倒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五叔啜了一口茶,顯得意味深長。隻是我不明白他說的好事大事到底是指劇團下鄉還是指過街橫幅。也許兼而有之。於是,我也隻好順著這兩個意思說下去,是呀,擱在平時,寫個標語口號什麼的,我倒可以將就一下,可現在事關重大,我那幾個字拿出去就有些不夠味道了。這不,我正犯愁,沒想到您來了,這算是救了我的場,看來,這條橫幅非您莫屬了。

好吧,既然你這麼抬我的莊,我也就不客氣了。五叔又深深吮了口茶,擱下茶杯,站起身來說,你稍等等,我回去取筆墨就來。

我知道五叔有一套非常珍貴的文房四寶,據說價值無量。為方便起見,我勸五叔說,我這裏筆墨現成,您就將就著用吧,何必勞步呢!

書法有道,筆墨還是用自己的順手。五叔說完,轉身離去。五叔脾氣硬,我自知拗不過他,隻是怕他來回受累。

五叔走後不久,市文化局打來電話說,楚劇團的專車已提前啟程,估計一小時後到鎮裏。

這下,我可真有些犯愁了。要知道,五叔離鎮上不下五華裏,等他徒步取來筆墨,劇團隻怕早已抵達,那時候再掛橫幅,不啻正月十五拜門神,顯然晚了。自己來寫吧,又怕五叔到時候怪罪。也算是情急智生,我突然想到,五叔和劇團來去方向正好相反,王叔自西街來,劇團從東街進,也就是說,隻要橫幅拉在東街口,五叔便不可能看見,所謂眼不見心不煩,五叔既然未見這條橫幅,也就會無從怪罪。

事已至此,我已別無選擇。對不起,五叔,侄兒我隻好自己獻醜了。我鋪開紙筆,刷刷幾下,將橫幅一揮而就。待橫幅剛剛掛出,隻見楚劇團一路歡歌而至。好險!我抹了一把額頭,竟有一層細汗。

安頓好劇團,我重返辦公室,剛剛坐下,五叔氣喘籲籲地趕到。隻見他肩上挎著一個分不出顏色的舊布袋,滿臉汗光閃閃。我本想對他說劇團已到,橫幅不必寫了。

不知怎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默默接過五叔的布袋,替他擺上文房四寶,將橫幅小樣輕輕地放在他麵前。

五叔說,我駝背哈腰的,還是在地上寫方便。按他所示,我又將那套文房四寶移置地麵。於是,五叔躬身如猿,一手撐地,一手揮毫,果真是筆走龍蛇,墨攜風雨,鉤挑俯仰,方圓天成。字裏行間,既有靈動瀟灑之韻,亦顯古樸蒼勁之氣。五叔寫得酣暢淋漓,如入無人之境。我在一旁為他添墨牽紙,看得如醉如癡。

五叔寫畢,搖了搖手腕,又叉腰端詳了片刻,不無興奮地說,我練了一輩子書法,還是頭一次寫這麼大的橫幅,托你的福,算是給五叔我真正露了一回臉。說罷,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稍幹一些,我幫你一起掛出去。五叔說。

鎮裏人手多,掛橫幅的活就不勞頓您了。

您還是趕緊去買化肥吧。我有些如芒在背,慌忙提醒五叔。

噢,我差點忘了。五叔拍了拍額角,卷起文房四寶,裝進布袋,神清氣爽地走出辦公室。

劇團送戲下鄉的電視新聞一天播了兩次,熒屏上出現的歡迎橫幅自然是我那幾個臭字。據說,五叔看過那條新聞後,將那個舊布口袋連同文房四寶一起丟進了陸水河裏,並發誓永不沾毫。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便打聽。隻是自那以後,五叔再未到我辦公室來過,未及一年,五叔竟無疾而終。那些未曾露臉的橫幅大字終成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