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憶魯迅(1)(2 / 3)

前數年,魯迅在上海,我和映霞去北戴河避暑回到了北平的時候,映霞曾因好奇之故,硬逼我上魯迅自己造的那一所西城象鼻胡同後麵西三條的小房子裏,去看過這中年的婦人。她現在還和魯迅的老母住在那裏,但不知她們在強暴的鄰人管製下的生活也過得慣不?

那時候,我住在阜城門內巡捕廳胡同的老宅裏。時常來往的,是住在東城祿米倉的張鳳舉,徐耀辰兩位,以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遠的三昆仲;不時也常和周作人氏,錢玄同氏,胡適之氏,馬幼漁氏等相遇,或在北大的休息室裏,或在公共宴會的席上。這些同事們,都是魯迅的崇拜者,而對於魯迅的古怪脾氣,都當作一件似乎是曆史上的軼事在談論。

在我與魯迅相見不久之後,周氏兄弟反目的消息,從祿米倉的張徐二位那裏聽到了,原因很複雜,而旁人終於也不明白是究竟為了什麼。但終魯迅的一生,他與周作人氏,竟沒有和解的機會。

本來,魯迅和周作人氏哥兒倆,是住在八道灣的那一所大房子裏的。這一所大房子,係魯迅在幾年前,將他們紹興的祖屋賣了,與周作人在八道灣買的;買了之後,加以修繕,他們弟兄和老太太就統在那裏住了。俄國的那位盲詩人愛羅先珂寄住的,也就是這一所八道灣的房子。

後來,魯迅和周作人氏鬧了,所以他就搬了出來,所住的,大約就是磚塔胡同的那一間小四合了。所以,我見到他的時候,正在他們的口角之後不久的期間。

據鳳舉他們的判斷,以為他們弟兄間的不睦,完全是兩人的誤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說魯迅對她有失敬之處。但魯迅有時候對我說:“我對啟明,總老規勸他的,教他用錢應該節省一點,我們不得不想想將來,但他對於經濟,總是進一個化一個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從這些地方,會合起來,大約他們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不過凡是認識魯迅,認識啟明及他的夫人的人,都曉得他們三個人,完全是好人;魯迅雖則也痛罵過正人君子,但據我所知的他們三人來說,則隻有他們才是真正君子。現在頗有些人,說周作人已作了漢奸,但我卻始終仍是懷疑。所以,全國文藝作者協會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開信,最後的決定,也是由我改削過的;我總以為周作人先生,與那些甘心賣國的人,是不能作一樣的看法的。

這時候的教育部,薪水隻發到二成三成,公事是大家不辦的,所以,魯迅很有工夫教書,編講義,寫文章。他的短文,大抵是由孫伏園氏拿去,在晨報副刊上發表;教書是除北大外,還兼任著師大。

有一次,在魯迅那裏閑坐,接到了一個來催開會的通知,我問他忙麼?他說,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戲的一樣,每天總得到處去扮一扮。上講台的時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他說雖則這樣的說,但做到無論什麼事情時,卻總肯負完全的責任。

至於說到唱戲呢,在北平雖則住了那麼久,可是他終於沒有愛聽京戲的癖性。他對於唱戲聽戲的經驗,始終隻限於紹興的社戲,高腔,亂彈,目蓮戲等,最多也隻聽到了徽班。阿Q所唱的那句“手執鋼鞭將你打”,就是亂彈班《龍虎鬥》裏的句子,是趙玄壇唱的。

對於目蓮戲,他卻有特別的嗜好,他有好幾次同我說,這戲裏的穿插,實在有許許多多的幽默味。他曾經舉出不少的實例,說到一個借了鞋襪靴子去赴宴會的人,到了人來向他索還,隻剩大衫在身上的時候,這一位老兄就裝作肚皮痛,以兩手按著腹部,口叫著我肚皮痛殺哉,將身體伏矮了些,於是長衫就蓋到了腳部以遮掩過去的一段,他還照樣的做出來給我們看過。說這一段話時,我記得《月夜》的著者,川島兄也在座上,我們曾經大笑過的。

後來在上海,我有一次談到了予倩田漢諸君想改良京劇,來作宣傳的話,他根本就不讚成,並且很幽默的說,以京劇來宣傳救國,那就是“我們救國啊啊啊啊了,這行麼?”

孫伏園氏在晨報社,為了魯迅的一篇挖苦人的戀愛的詩,與劉勉己氏鬧反了臉。魯迅的學生李小峰就與伏園聯合起來,出了《語絲》。投稿者除上述的諸位之外,還有林語堂氏,在國外的劉半農氏,以及徐旭生氏等。但是周氏兄弟,卻是《語絲》的中心。而每次語絲社中人敘會吃飯的時候,魯迅總不出席,因為不願與周作人氏遇到的緣故。因此,在這一兩年中,魯迅在社交界,始終沒有露一露臉。無論什麼人請客,他總不肯出席;他自己哩,除了和一二人去小吃之外,也絕對的不大規模(或正式)的請客。這脾氣,直到他去廈門大學以後,才稍稍改變了些。

魯迅的對於後進的提拔,可以說是無微不至。《語絲》發刊以後,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魯迅推薦的。他對於高長虹他們的一集團,對於沉鍾社的幾位,對於未名社的諸子,都一例地在為說情,就是對於沈從文氏,雖則已有人在孫伏園去後的晨報副刊上在替吹噓了,他也時時提到,唯恐諸編輯的埋沒了他。還有當時在北大念書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屬望的青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