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鳥而惡狗。這並不是我的怪癖,是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我自自然然地有這種脾氣,正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因為中國人喜歡鳥,可是要是你對他們談到愛狗的事,他們便會問你道,“你講甚麼話?”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要去和畜牲做朋友,要懷抱它,愛撫它。我隻有一次突然明白這種對狗的同感,那是當我讀門太做的《聖美利舍的故事》 “Story of San Michele”by Axel Munthe)的時候。書上說他因為一個法國人踢狗而向那法國人決鬥的那一個部份,當真的感動我。似乎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真的了解它,我幾乎希望即時有一隻獵狗來蜷伏在我的身邊。不過這些隻是受他一時文字的魔力罷了,現在離當初讀門太的書的時候將近兩年了,而那種對狗友的一點風雅豪情也 早如槁木死灰了。我一生覺得最討厭的時候是當我在一個美國朋友的客廳裏的時候,一隻聖伯納種的大狗(St Bernard,按此種壯麗敏銳之大狗原飼育於瑞士聖伯納庵堂,因之得名)要來舐 我的手指和手臂,表示親昵,而更難堪的是女主人謀蝶不休地 要道出這隻狗的家譜來。我想我那個時候一定像個邪教徒的樣子,瞠目凝視著她,茫然找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對答。

“是我一個瑞士朋友在接從查利克(Zurich)帶來的。”我的女主人說。

“唔,皮亞斯太太。”

“它的外祖父曾從阿爾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過一個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國際賽狗會中得到錦標的。”

“不錯!”

我並不是故意要失禮的,然而我恐怕那時候是真失禮了。

我明自英國人都愛狗。可是講起來英國人是樣樣都愛的。他們連大牡貓都愛。

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國朋友辯論這問題。

“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話全是胡說,”我說,“他們假裝愛畜牲。你們真會撒謊,因為你們嗾使這些畜牲去追趕可憐的狐狸。你們為什麼不去愛撫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寶貝’呢?”

“我想我可以解釋給你聽,”我的朋友回答道,“這種畜牲,是怪善會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於你……”

“且慢!”我插嘴說,“我之所以惡狗,正因為它們這樣善會人意的緣故。我的天生愛惜動物的,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撲殺一隻蒼蠅這事實來證明。可是我厭惡那種假裝要做你的朋友的盲牲,走近來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歡那種知趣的畜牲,安分的畜牲。我寧願去愛隻驢於……要愛惜狗嗎?對的。可是為什麼要愛撫它,要懷抱它呢?”

“啊,算了吧,”我的英國朋友說,“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話。”於是我們便扯到別的題目上去。後來,我養了一隻狗,這是因為我家庭情況的需要。我好好地叫人喂它,給它洗澡,讓它睡在一間好好的狗屋裏。可是我禁止它以搔追我的全身來表示親昵和忠實的一切舉動。我真寧可死而不情願學許多時髦女郎那樣牽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見一個放了腳的江北老媽穿著一雙高跟鞋,明顯地是什麼外國人家裏的女仆,她一手拿著一根洋棍,一手拉著一隻小獵狗。那真才是一大奇觀哩!我不願意把我自己裝成這種怪模樣。讓英國人去拉狗吧。那才和他們有緣分,可是和我是無緣的。我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得走得成個模樣。

可是我原來是要來談鳥的,特別是談我前天買鳥的經曆。我有一大籠小鳥,不曉得叫甚麼名字的,不過是比麻雀小一點。雄的紅胸上有白花點。去年冬天為了種種緣故死了幾隻。我常想再去買幾隻來湊伴兒。那正是中秋節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會了,隻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兒在家裏。於是我便向地提議,我們還是到城裏去買些小鳥吧。她很讚成。

城隍廟鳥市的情形怎樣,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曉得,用不著我來多說。我手裏抱著我的女孩,走過那行人擁擠不堪的街道。那裏是真愛動物者的天堂,因為那裏不但有鳥,也有蛙,白老鼠,鬆鼠,蟋蟀,背上生著一種水草的烏魚,金魚,小麻雀,蜈蚣,守官,以及別種奇形怪狀的東西。你該先去看那些路中地上賣蟋蟀的和包圍著他們的那群小孩子,然後再去判定中國人到底是不是愛好動物的。我走進一家山東人開的鳥店,因為以前已經買過這種鳥,知道價錢,毫無困難地便買了三對。頭價兩元一角整。

店是在街道轉角的地方。籠裏大約有四十隻那種小鳥,我們講定了價錢,那人便開始替我揀出三對來。籠裏的騷動揚起了一陣灰塵,我便站開點。到他練鳥揀了一半的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聚在店前了,街上閑遊的人向來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錢,把那小籠子提走的時候,我便變成注意的中心和眾人妒羨的目標了。空氣中漂浮著一層歡樂的騷動。“那是甚麼鳥?”一位中年男子問我。“你去問店裏的人。”我說。“它們可會唱?”另外一個人問。“多少錢買的?”第三個又問。我隨便回答,“像一個貴族似地走開了。因為我在中國群眾中,是一個可驕傲的有鳥的人。那時有一種什麼東西把群眾連結起來,一種純粹天然的本能的共通的欣喜,放出我們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間緘默的壁壘。當然,他們有權利可以問我那些鳥怎樣怎樣,正如假使我當他們的麵前中了航空獎券的頭獎,他們也有同樣的權利可以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