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便一手抱著我的小女兒一手提著鳥籠走過去。路上的人都轉過身來看。假使我是那嬰孩的母親,我便會相信他們都在稱讚我的嬰孩了,可是我既然是個男人,所以我曉得他們是在稱讚籠裏的小鳥的。這種鳥可真這麼希罕嗎?我自己這樣想。不,他們隻是普通的愛鳥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點心店裏去。那時過午不久,時候還早,樓上空著。
“來一碗餛飩。”我說。
“這些是什麼鳥?”一個肩上掛著一條手巾的夥計問。
“來一碗餛飩和一碟‘白切雞’。”我說。
“是,是。是會唱的?是不會唱的?”
“不會唱的。但是要快,我肚子餓著呢。”
“是,是,一碗餛飩!——一碟白切雞!”他向樓下的廚房嚷著,或者不如說是唱著。“這些是外國鳥。”
“是嗎?”我隻是在敷衍。
“這鳥生在山上,山上,你曉得的,大山上。喂,掌櫃,這是什麼鳥?”
掌櫃是一種管賬的,他戴著一付眼鏡,和一切記賬的一樣,是能看書會寫字的男人,除了銅板和洋錢之外,你別想他對小孩的玩具或別的什麼東西會發生興趣。可是他一聽見有鳥的時候,他不但答應,並且,叫我大大的驚異的是他竟移動著腳去找拖鞋了,離開櫃台,慢慢地向我的桌子走來。當他走近鳥籠的時候,他那冷酷的臉孔融化了,他變成天真而饒舌的,完全和他那副相貌不稱。然後他把頭仰向天花板,大肚子從短襖下突了出來,發表他的判斷。
“這種鳥不會唱的,”他神氣活現地批評說。“隻是小巧好玩,給小孩子玩玩例嘸啥。”
於是他便回到他那高櫃台上去,而我不久也吃完那碗餛飩。
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樣。街上的人都彎著身子下去看看籠子裏是什麼東西。我走進一家舊書店裏去。
“你們可有明版書?”
“你籠裏那些是什麼鳥?”中年的店主問。這一問叫三四個顧客都注意到我手裏的鳥籠來了。這時頗有一番騷動——我是說在籠子外。
“給我看看?”一個小學徒說著,便從我的手裏把鳥籠搶過去。
“拿去看個飽吧,”我說,“你們可有明版的書?”可是我再也不是注意的目標了,我便自己到書架上去瀏覽。一本也找不到,我便提了鳥籠走出店來,頓時又變成注意的中心了。街上的人有的向烏微笑,有的向我微笑,因為我有那些鳥。
後來我在二洋徑橋叫了一輛雲飛汽車乘回來。我記得很清楚,上一次我從城隍廟帶一籠鳥回來的時候,車站裏的辦事員特意走出來看我的鳥。這一次他並沒有看見,我也不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可是當我踏上汽車的時候,車夫的眼睛看到我手提的小籠子了,而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臉孔頓時鬆弛了下來,他當真也變成小孩似的,正像上次買鳥時候的車夫一樣,他對我十分的友好,打開話盒,我們談話談得很遠,到了我家裏的時候,他不但把養鳥和教鳥唱歌的秘密都告訴我,並且連雲飛汽車公司的全部秘密都說了出來,他們所有車輛的數目,他們所得到的酒資,他整個童年時代的曆史,以及他可結婚的理由。
現在我曉得了,假使我有一天須現身在群情激昂的公眾之前,想要消除一群恨我入骨欲得我而甘心的中國民眾的怒氣的時候,應該怎樣辦了。我隻須提個鳥籠出來,把一隻美麗的玉燕,或是一隻善唱的雲雀給他們看。你瞧罷!這比救火水龍管或是流淚彈效力還要神速,比德漠士但尼斯(Demosthenes)的一篇演說神通還要廣大,而且結果我們都可以大家結拜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