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入黨儀式,有些匆促,沒有象征黨的黨旗,沒有公式化的誓詞,甚至沒有宣誓時的凝重,卻是格外的莊重肅穆,或許是因為有了信仰的虔誠,任何簡陋的風沙中,都能生出美麗的綠洲來。跟丁玲同時成為黨員的田漢等人,主持這個儀式的是潘梓年。他們隱匿於上海的繁華之中,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裏,他們是一群看似融合,又格格不入的人。他們隨著周圍的人們一同舉杯,頌唱的不是一樣的內容,那些人為凡塵中碌碌的些許而舉杯,他們卻是為夢想而頌,為未來而歌唱。當飲盡杯中酒,丁玲就正式加入了這個集體,真正成了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榮辱與共,生死無悔,這是比愛情更堅貞的忠誠,也是她自心底發出的誓言。
組織原本之於《北鬥》的意圖,是想將它辦成一份中立的雜誌,政治上毫無鮮明傾向,如同當時的京派和民主人士,隻有這樣,它才不會引起當局的注意,遭到查封,因此當初在選擇主編時,便選中了丁玲,因為當時的她還未曾入黨,明麵上,到底還是個自由派。然而此時,隨著丁玲的入黨,形式就複雜起來。作為主編,其政治傾向是會鮮明地反應到編輯的刊物上去的,隨之而來的,就是《北鬥》,愈發地“紅化”了。
在和平時代,這樣一份文學雜誌的存在是合理的,也不會引起太多關注,它卻偏偏是誕生於血與火的激情中。等第五期出刊,這份雜誌便出現在當局的辦公桌上。黑暗勢力無孔不入,如同細小濕膩的蛇,陰冷地藏匿在你無法發覺的角落中,時不時就吐出紅信。丁玲屢次遇險,幸而她聰慧機靈,才屢次都能從虎口脫生。作為主編的她,的確是遭到當局極度的重視了,無奈,《北鬥》的編輯工作隻能轉移到底下進行,而她的其他工作,也隨之轉入地下。縱使如此,依舊不能逃脫當局那些陰險詭暗的密探,他們到處尋訪丁玲,裝成最尋常不過的讀者,路人。為了保存實力,保護她的生命,組織給她發出了停止辦刊的命令。而實際上,《北鬥》也確實是無法繼續存在了,當它出到第八期的時候,當局終於將其查封。
再一次,她又失去了實現夢想的途徑。幸好,她還有一個強大的後援,那是她的依靠,是她的盾牌,亦是她刺破蒼穹的劍。她是撲火的飛蛾,是追日的誇父,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她的去路。縱使後日歲月滄桑,塵世變遷,她回憶起此時的慨然熱血,亦是不悔不怨。她深知,來路還有眾多未知的風霜,卻依舊,以一顆虔誠之心,去信任堅持。
前塵
寂寞,你可以忍受嗎?相思入了骨,就是穿腸的毒;朱砂滲進眉心,就是赤裸的愁;如果寂寞潛入靈魂,那麼,你是否可堪忍受堅持,這萬籟俱靜的虛無。我們五千年的曆史那麼久,並不缺乏獨居深山的隱士,李太白年輕時最愛做的事,就是深山尋隱。林逋於西湖之畔梅妻鶴子,朱耷削發入道孤冷一生,幽深的青山之中,唯有一間竹屋,一丈青庭,要怎樣清靜堅韌的心,才能忍受無人相伴的孤寂清愁。
或許,容我作答,他們是對這個塵世死了心,灰了意,關於如此迷離紛擾的紅塵,他們再無興致,關於參與其中,他們不會想,也無意行走其間。如此,清風明月,了此一生,也不妨淺笑徐行,漫步山野,做一個悠閑的人,用一生的歲月,去寫一首自得的詩。
然而,紅塵之中的我們,往往沒有這樣高潔雅致的心性,也沒有這樣一顆能榮熱寂寞作祟的心。我們不過是碌碌塵世中,最尋常的一些人,會怕冷,怕失去,怕孤單寂寞。這並不是我們的劣根性,而正是我們的活過,愛過,恨過,真實存在過的證明。如蒼天見證姻緣,明月見證紅線,這些看似柔弱的地方,同樣見證了我們曾經是那樣活生生地存在過。
往事如夢,前塵如煙。失去丈夫後的丁玲,應該也是寂寞的吧。如果那個孩子還在自己身邊,或許還會好過一些,可夜深時分,枕畔的孤冷,未免太過難熬。縱使她是最堅忍最強大的女戰士,可她依舊是個女人。身為女人,某些地方必然是柔弱的,微小的,強顏歡笑也無法修飾的悲哀。其實,她也不過是俗世中,尋常的人,需要有人相伴左右,細心地嗬護,如同嗬護一朵最嬌弱的花。縱使她並不嬌弱,然而心理上,總歸要有那麼些慰藉。
馮達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在她最孤苦無依的時刻,她肩負著重任,家庭的,組織上的,還有個人的,任何事情都壓在她身上,幾乎令她無法呼吸了。他這樣從天而降,即使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個對的人,她也為之淪陷了。他很白,英俊而幹淨,有一雙柔和的眼睛,又略略帶著清淺的稚氣,有時像個孩子,有時又嚴肅得令人震驚。他彬彬有禮,如同一位遠渡重洋而來的紳士,流利地說著英文,紙醉金迷地流連於洋人們之間。實際上,他是一位黨員,表麵上的遊戲人間,不過是為了迷惑那些有著惡毒意圖的敵人們。他們在一次采訪中相見,是一家國外的報紙,邀約了丁玲,希望對她進行采訪,那方請來的翻譯,就是馮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