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毫無後顧之憂地回到了上海,信心百倍地投入了工作和創作之中,然而她的身體並不好轉,精力也差,於是她開始抽煙。一個抽煙的女子,總是令人容易聯想到寂寞與桀驁。蒼白著飄逸而來的煙圈,給她身上染上了一些神秘色彩。其實她隻是為了提神罷了,煙葉雖然苦澀,能令她從短暫的沉淪中恢複清醒。她同當時其他許多出名的女作家不同,張愛玲是奢靡的,華麗得如同一襲織錦的長袍;林徽因是清秀的,仿佛是幽幽清池裏開出的一支白蓮;而蘇青是世俗的,喜滋滋地留戀人世,幾乎同它融為一體了。唯獨丁玲,是清醒又堅定著的,她從不修飾打扮自己,夜夜的創作,幾乎將她變成了隱居的女道士。
另一位女作家白薇曾勸說她放棄這樣的生活,如此生活,未免是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勸她離開上海,去一些地方教書,這對她的身體,是很有好處的。白薇是一片好心,丁玲亦是坦然受之,然而她還是搖了搖頭,苦笑著拒絕了這份好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麼性格,也明白自己並不適合當先生,她決不能放棄她的這支筆。
倘若丁玲願意教書,那麼她早就會服從母親的安排,在家鄉附近尋覓一所學校。她是從正式的師範出來的學生,找這樣一份工作並不艱難。如若當初她接受了這一切,就不會後今日的半生流離,也不會受這些苦難折磨。或許,可以在學校附近尋一處清靜的庭院,無需太大,隻要有一棵茂密的樹,一個能夠仰望天空的小院,一張石桌一張藤椅。雨後天氣晴朗,便蜷在藤椅中望望遙不可及的藍天,泡一壺碧螺春,沐浴潔淨茶香。人生在世,靜無波瀾地這樣過下去,與世無爭,仿佛妙極好極。
可她終究不是這樣安靜的女子,她不能像她們一樣,悄無聲息地在畫樓西苑中盛放,在春深好景中無憂成長,最終倒落在靜好辰光中。這樣的人生,或許圓滿,或許令人豔羨,卻不是她要的。千百般好的事物,不是她想要的,她便不愛,也不要。她渴望的,是另一種有傷痕的人生,有缺陷的圓滿,會受傷,會疼痛,會流淚痛哭,卻轟轟烈烈,一如史書上記載的千軍萬馬,奔騰煙塵。那是她的戰場,亦是她的圓滿人生。
人生不息,她的戰鬥就永生不息。當時,不軌用心的人們,到處散播著不實的謠言。他們說,丁玲已經逃到了俄國,或者是她叛變了革命,已經被被捕了。甚至還有說她已經被當局槍決身亡的消息。這些謠傳,令她煩不勝煩。當局別有用心,既然不能給她死亡的威脅,就讓她生活更加艱難。為了避免更大的傷害,丁玲幹脆搬到了更隱匿的地方,她許久不曾出現,甚至令許多人都以為她當真已經被捕身亡。鋪天蓋地的白色恐怖中,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然而消息傳出來,便更加人人自危了。
秘密裏,她同地下組織的聯係更加密切了。在也頻被捕之前,他是即將動身前往江西的,於是丁玲也向黨組織提出了這個要求,但這個要求經過組織慎重考慮之後,卻要求丁玲留在上海,主辦組織上要求的一個刊物。此時的上海,由於左聯五烈士的離開,文學上,便沒有了更大的力量,他們更希望丁玲能出麵主辦一份刊物,重新將希望帶給那些有血性的青年們。
當時的中國文壇,有名的女作家並不多,冰心暫時因病停止了創作,另外一些女作家,或是沉溺於詞曲研究,或是潛心山水畫作,而丁玲的堅持,令她在青年人當中聞名遐邇。每次她去大學的演講,都是受到極大的熱烈歡迎的。這樣的情況下,由這位年輕的女作家來主辦這份《北鬥》實在是最好不過。
在組織的安排下,丁玲便不再前往江西,而依舊留在上海,將這份實際上是“左聯”機關刊物的《北鬥》辦得有聲有色。她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戰場,開始走出失去丈夫的悲痛。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是豁達的,明白人生旅程中,不會有人總是陪伴自己一生一世。正因為她愛他,所以應該以更美的姿態,更好地活著。
煙水蒙蒙,他終究成為了她的心上,一顆永不褪色的朱砂。丹青繪不出,唯有刻骨銘心過的愛,才能與心底留下如此深刻的記號。時光消逝,那個在過往裏與她溫柔同行過的年輕人,他的溫潤笑意,他曾握緊自己的手心,他曾在眉間落下的柔軟親吻,終究消散成雲煙。她花了很久才走出這段陰霾,仰望晴空,默默地許下心願,願來生,你我還能相遇,今生已經無悔,來生也願意重逢。她想,此刻她是真正成長了,往後的路,沒有他的庇護,她也能走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