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雪一夜入人間 (2)(2 / 3)

非夢

我時常會想,什麼時候的人,在世人眼中,姿態最為完美。這個問題,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答案,正如千人千麵。而以我之見,當一個人,俯首,垂眸,專注安靜地去竭力完成某一事情的時候,最為美麗震撼。這是一支蓮花竭力生長,刺穿沉厚淤泥,浮出水麵,綻放瞬間風華的專注,是清澈的流泉,日夜不息地奔流歌唱,終將嶙峋怪石磨平的堅持,是春燕往返數千裏,穿梭於年複一年的寒暑,跋涉遷徙,最終於江南小橋屋簷下落幕的圓滿。

當一個人認真專注起來,目光隻落於手中唯一要完成的事上。一顆心,隻為眼前此事豐盈。滿身血肉,仿佛也隻為之而存在。此時,未免是太過迷人的一刻。有時,吸引一個人,不需要太多華麗的語言,太多絢麗的浪漫,隻需要一刻專注的心,就足以打動任何固執清高的靈魂。丁玲之於《北鬥》所付出的,亦是如此。

這份刊物,如同它自身的名字,北鬥七星,清晨時分還依稀明亮的星辰,在黑夜裏更是照亮了許多黑暗虛無中的人生。它不止照亮了那些疲敝的靈魂,更照亮了丁玲自己的靈魂。之前的丁玲,是疲憊的,唯一支撐她的信念就是到江西去,接受丈夫留下的工作,完成他未竟的遺址,令他九泉之下能得以瞑目。組織卻像是她的另一位母親,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明白她的力量,所能勝任的任務,並非隻在江西。

主辦一份雜誌,作為主編,手頭上的瑣事大大小小加起來,足夠令丁玲焦頭爛額。然而她並未退卻,反而感到異常充實。累雖然是累極了,可正是這樣的忙碌,令自己每晚都能酣然入睡,並不像從前,輾轉反側,亦久久無法進入夢鄉。也是趁著這個機會,她見到了自己年少時分,就十分崇拜的魯迅先生。

年少輕狂時,無法無天的我們,有沒有突然就狂熱地崇拜,愛上誰?或許這場崇拜的最初,隻是路過某個站牌,瞬間入眼的大幅廣告牌上的美麗麵孔;或許是低潮時分,街角某處不經意間裏,流淌出的低回婉轉的音色;又或許,是哪個流光幻影的熒幕上,舞榭歌台,落盡萬千繁華後,夜深人靜夢回時,唯獨流轉於心頭的某個身影。

癡狂的愛,往往始於一瞬之間。對於崇拜,對於偶像,或許愛就愛了一生,或許在日後成熟之後,某個一念之動裏,就釋然了。而我想,這個年輕的女子,對於魯迅先生的崇拜,應是前者。而魯迅作為當時的文壇泰鬥,丁玲是很早就開始關注這位脾氣剛硬,言語犀利的先生了。他的文章,她少年時就時常坐在樹下,靜靜地凝視過每個字句,每個符號,似乎想透視這些文字,去透視先生的人格與靈魂。她為他筆下的鏗鏘激情而感動,為他語言中沉重又無可奈何的苦痛而感同身受,為他所塑造的那些悲哀人生悲哀魂魄而身臨其近,同受其哀。她在他的文章裏汲取力量,如同當時許多青年那樣。

之餘她,這是一個永遠不可忽視的存在。是青春過後留下的長久記號,也是生命旅程裏不可遺忘的絢麗風景。所以當她知道自己有機會能見到魯迅先生時,她不由地激動起來。眼前的先生,同她想象中的有所出入。他今年已經五十歲,這位到了知天命之年的中年人,個頭並不高,容貌消瘦,目光卻堅強,自信,深邃有力,這容易令人忽略了他原本不高的個頭,而覺得他是一位能夠頂天立地的男子。丁玲想,大約也隻有這樣的先生,才能寫出那樣嬉笑怒罵又沉痛哀婉的文章,刺穿心髒的痛快與犀利。

丁玲此行是為了《北鬥》的版畫而來,先生拿出了許多版畫,以供選擇,並且仔細地向她解釋了來源蘊意。最後,他們選了一支珂勒惠支夫人的木刻。先生曾與柔石共事,那位年輕人,同胡也頻一樣,都是“左聯五烈士”中的一位。這段淵源,未免令她想起了也頻,然而又想到自己是在做他喜歡的事,若他能看見,必然歡喜。《北鬥》沒有發刊詞,唯有一段先生在木刻畫之下寫下的說明,然而能有這段說明,就足以舉足輕重。

不久後,《上海時報》刊登了沈從文的《記胡也頻》。她原先也想給他作一個轉機,然而每每提筆又重新放下。傷口雖早已凝結成薄薄的痂,可如若由自己親手揭開,不免疼入骨髓。如同一場幻夢,這個名字,千回百轉,又出現她眼前。餘痛並不是那麼容易忍受的,她隻能用更多的工作麻木自己,身體疲憊至極的時候,便什麼都不再想,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