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關山萬裏憶木蘭(3)(2 / 3)

麵對這樣的結果,她流淚了。她一人行走在空寂無人的街上,路燈的光影纏綿而冰冷,北平的夜是孤冷的長夜,遠處傳來起起伏伏的蛙聲,同心裏悲哀空寂的呐喊連成一片。老槐樹抖落一身窸窣,她卻流下了一身的悲哀。她為在家鄉辛苦操勞的母親而哭,為早年夭折還沒來得及真正看看這個世界的弟弟而哭,也為剛開始幸福生活就撒手西去的劍虹而哭,更是為四處碰壁,不知到底還去往何地的自己放聲痛哭。

她一向是自詡更勝男兒的,也經常拿“男兒有淚不輕彈”來激勵自己,可是發聲哭出來之後,才知道自己太久沒哭,這一下,仿佛是要將心中的眼淚流幹淨了才肯罷休。漫漫的長夜裏,隻她孤身一人,坐在街燈昏黃的燈光下,靠著街角那棵老槐樹,三輪車從她身邊匆匆駛過,有人敲著鑼打更,聲音劃破了漆黑的蒼穹。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走過,將她拉得老長的影子,踩過去,又踏回來。他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夜裏,這個女孩哭得這樣慘烈,人世悲慘的事情太多,他們無暇了解。何況,了解了又怎麼樣呢,他們自顧不暇,聽完那些悲慘的故事,不過是搖搖頭,歎幾聲,就風過無聲,水過無痕了。

這件事,就像是心中的落紅。後日傷好了,她在人前也能夠釋然了,但是誰能夠說,這道傷口,就永遠愈合不會發作了呢?愛過就是真的愛過,恨過就是真的恨過,過往的一切,雖然都遙遙無蹤,卻不能說那些,都是沒有存在過的泡影。

不久後,她便給魯迅寫信,未曾收到回音,約莫也是真的要失望了。此時,本來就十分動亂的中國,似乎即將處於更大的硝煙烽火之中。各種各樣的消息,從四麵八方紛至遝來,住在小胡同裏的丁玲也聽到了。據說駐守東北的軍隊將要撤出關外,回到關內來。又據說,南北之間似乎就要開戰了。來來往往,難辨真假。

劍虹的父親王先生,是民國時頗有權力的元老人物。北平正在召開一個紀念孫中山先生的會議,他也前來參加。會議開完後,他得知丁玲也在北平,於是便詢問她是否有意願,同自己一起回到南方。一個小女子,孤身漂泊在外,又逢著這樣的亂世,到底不是可行的。況且,如若此時不回去,下次回去,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南北交通已經有癱瘓的跡象,仿佛整個國家已岌岌可危,車站已經買不到票了,火車開來了,人人都是背著行李哄搶著往上擠,顯然是一番亂世的景象了。

受傷的孩子總是格外眷戀母親的懷抱,正如倦鳥歸林,遊魚知返,此時的丁玲,也格外希望能回到母親身邊,母親身上的馨香,她已經離得太久太久,久得連母親的模樣,都已經有些模糊。盡管不知道回到家鄉之後,自己又該做些什麼,但是她確實是應該回去了。哪怕隻是回去在母親身邊安靜睡眠,跟母親說一說自己在外麵受到的委屈難過,在家鄉的江邊看看起落的浮雲和碧空,去田間縱橫的小徑裏走一走,聞一聞久違的稻穗的香。

於是,她就這樣又踏上了往南的列車。她的人生,似乎就這樣交織於南北的鐵路之間,來回,往返。有時是有朋友相伴,有時是獨自一人。她身上有一往無前的勇氣,還能夠無畏無懼,然而這種勇氣,卻著實不知道還能支撐她多久了,若她還有相伴,想必會比現在要好上一些。可是如今,車窗上倒映出的,也隻是她自己一個人,落寞的影。她像是一個可笑的孩子,做出了一個可笑的決定,到處流離漂泊,隻有在累到極點,走投無路時才想到回家,她成了徹頭徹尾的遊子,卻無法徹底流浪,終究要回到最初的原點。然而,流浪的生活,難道真的是一無是處嗎?對於她今後的人生,難道當真一無所獲?在那些旅程之中,究竟收獲了什麼,我想,或許隻有丁玲自己知道,而她也是覺得值得的。

轉眼又是一個春深,時光如流水東去,她這個疲敝的旅人,終於返回了母親身邊。母親還在常德教書,這裏的生活清苦卻平靜,丁玲時常安靜地徜徉在學校鬱鬱的樹木之間,神態安詳,心裏難得覺得柔軟寧和。或許是漂泊了太久,渺無目的太久,這樣的生活倒令她十分愉悅。宛如一炷心香,就那樣幽幽脈脈地燃著,撫慰了那顆極其疲憊的心靈。清晨時分,她佇立在小窗前,看著孩子們從教室裏快活地奔跑出來,分散到操場上各個角落嬉鬧。隨著鍾聲悠悠蕩起,那些孩子很快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引得她唇邊,不由莞爾。

整理好行囊,收拾好靈魂,準備好一顆堅韌的心,她終究不是能那樣安於平凡的女子。因為有一個不凡的靈魂,一顆不平常的心,一腔家國天下的壯誌,她注定了要如從前一樣四海漂泊,尋覓理想的終結點。如果她隻是一個戀慕親情,安於家室的女子,那當初她就不會義無反顧地離開家鄉,拒絕同表哥的婚姻,決然而去。若在那個十字路口,她沒有往前走,那現在的丁玲,或許就隻是個幸福而尋常的婦人,抱著孩子,同其他婦人,家長裏短。然而,這一切,都不過隻是假設而已,既然她是丁玲,就會在汲取力量之後,繼續執著前行。